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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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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簌簌

白凤一直被詹盛言扶进了床内,仍不肯松开他的手。她把脸偎进他手掌中,忽就腾起了一股汹涌的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只为了不让自己丢脸地哭出来,却就此嗅见他掌心里的气息:药香、墨香,还有些脂粉香,但并没有她熟悉的酒香,星点儿也没有。

她挣起身,如常日一样拿笑容来款待他,“又没喝酒吗?”

詹盛言却用毫无笑意的一双眼眸游视着她的脸、脖颈、胸膛……如同刽子手在精选下刀的位置。俄顷,他翻过手攥住她的手,垂注着他们交叠的双手道:“我戒酒了。从前我喝酒,是总想在酒瓶子最底下找回‘她’,现如今我已找回她了。”

白凤似懂非懂,“‘她’?”

“凤儿,”他举眸,与她的双眸短兵相接,“你八成以为我是喜新厌旧,”他停下来,摇摇头,“我只是重续旧盟。白珍珍就是韩素卿,韩素卿就是白珍珍。”

对楼传来了一阵大笑,又有人在拍着手,似乎在给他们起哄一样。

白凤张动着嘴唇,“什——什么?”

詹盛言把她的手扯过来摁住自己心口的位置,“我这一处伤疤的来历,你从前追问过我好几回,我没告诉你实情……”

延载十七年的夏天,行宫中传来了韩妃的死讯,公主府中的詹盛言甫一闻之便哀恸欲绝。他一遍遍摹想着素卿被溺死时的疼痛恐惧,仿似亲眼看见她秀美绝伦的脸容被池水泡肿发胀,再被鱼群一点点啃光……起初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满脑子全都是这些——就像十二岁那一年头一回上战场后,父亲给他倒了杯烧酒以驱散令男孩颤抖哭泣的血肉横飞——十九岁的詹盛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而一杯到头来却演变成五杯、八杯、十杯,尤其当他发现一口气干掉整整一瓶后,素卿就会从瓶底钻出来,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醒过来就喝酒,直喝到睡去,睡醒了先喝上一口以赶走宿醉,接着很快就醉倒……反正没昏过去就一直喝一直喝,往死里喝。

但有一天他喝了好多好多,真的是好多好多,脚边堆满了空掉的酒坛酒瓶,吐了个满身满地,可依旧无法稍稍缓解内心的痛苦,那混合着爱情与愧疚的痛苦,哪怕他已经把白酒、黄酒、法兰西国和俄罗斯国的酒……全掺在一起喝,也打不过、扛不住。詹盛言彻底厌倦了这一场无望的苦战,他很利索地从怀里头摸出了她留给他的遗物:那一把银妆刀。他一手握着酒,另一手就推开了刀鞘。

酒精令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第一下没扎中,不过第二下他就找准了位置,当他把她的刀在自个儿心脏里搅动时,根本就觉不出疼,而后他直接晕了过去。

他在一声幽幽的叹息里苏醒,他张开眼,望见她。素卿跪在他身边,两手摁着他鲜血涌冒的胸口。他甚至能感到他心脏的一束束肌肉就在她手掌间收缩跳动,无比宁静而甜蜜,久违的宁静和甜蜜,就仿佛她的掌心才是他这颗心的家,而他自己的胸腔只不过是一所黑暗的水牢。

一股暖流淌入了全身的血管,他僵冷的四肢逐渐回暖,就在他有力气抬起手触碰她之前,素卿先将手向着他抬起,好似是为了令他看清楚她的手,她手心里浮凸着一对疤痕,在复活那只野兔时,她手间也出现过一样的疤痕。

接着整个的她就如同水汽一般散去。

惊急之下,詹盛言张开眼——再一次张开眼,他眼前是丽渊,他心上也压着丽渊枯皱的手掌,丽渊把捣碎的草药药糊用力揉进他血淋淋的刀口中。她见他醒转,松了一口气就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是丽渊救了我,可我心知不光是丽渊,因为那一把银妆刀不见了,我自杀的刀凭空不见了!而这个——”詹盛言对白凤举起了右手,给她看他拇指上她早已看得烂熟、摸得烂熟的那一枚黑璋鹿骨扳指,“这个原已被素卿带入了宫里,却无缘无故回到我手上。家慈和丽渊都说,我从未有过什么银妆刀,她们说这枚扳指也一刻没离开过我的手,但我确定她们在骗我,她们只是想掩盖真相。真相就是素卿救了我——她的魂儿救了我,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找我,后来再不曾向我显魂。我曾以为她是在怪我恨我,要不然,为什么取走自己的信物,又把我的信物还回来?我可真笨哪,我的小仙女那么好,她怎么会恨我?她是叫我放下今生,以待来生,她是转世投胎去了,这一世她就是——”

“白珍珍?”白凤听着这一番离奇的际遇,由不得心乱如麻,但她依然试着找出一条路以进入他的世界,犹如在黑森林中寻找一条遍撒着白石的小道,“二爷你别忘记了,韩姑娘她自己说过,人并没有什么前生来世,所有人的魂魄都会混同在一起,化入万物。”

“生灵术!”他几乎是应声而道,“你也别忘记了生灵术。”

白凤是个记性非常好的人,她在脑海中搜寻着詹盛言曾吐露给她的一帧帧往事,立即就找到了这一帧——

石头问:“‘生灵术’是什么?”

素卿答:“是一种在肉体损毁之后,暂时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过我。此法施到终极,就可使阴魂入胎,还阳再世。但这是邪路,会遭受天谴:转世后灵力尽失,虽忘却前世,却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缘之中,重历苦痛折磨,竟不如随魂魄回归为好……”

白凤急急道:“韩姑娘说生灵术会遭受天谴,她绝不会动用这一邪术。”

詹盛言也闻声辩驳:“她宁愿遭受天谴,也要以邪术回到我身边。”

“是珍珍妹妹这么和你说的?”

“转世后会忘记一切,她什么也不记得。”

“她什么也不记得,你怎知珍珍妹妹就是韩姑娘?”

“难道我会认不出自己苦思了十几年的人?珍珍长得和素卿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

“既然你十几年都没再见过韩姑娘,又怎知不会错认?珍珍妹妹只是与韩姑娘相像而已。”

“我懂什么叫‘相像’,什么叫‘一模一样’。而且你珍珍妹妹的手心里有一对伤疤,就是素卿救我时留下的。我终于明白她消失前为什么特地把手给我瞧,是为了叫我记住她转世后的印记。”

“那伤疤——”白凤从字词间狠狠地刺出她的矛,“是有一回我被猫儿姑锁在黑屋子受罚,屋子失火,珍珍妹妹劈开屋门救我时被斧柄灼伤的,和转世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而詹盛言也立马就举起了他的盾,“若非转世后重堕前一世的孽缘,你又该怎么解释我的爱人变成了我所恨之人的女儿?毁灭你父亲的仇敌成了他的遗腹女?别忘了,白珍珍就出生在韩素卿死后的次年,素卿和我相遇那一年是十五岁,珍珍和我重逢这一年也是十五岁。”

“巧合。”她以不可理喻的神气睇着他说。

他也以不可理喻的神气回睇着她说:“‘巧合’,不过是天意的另一种说法。”

西边龙家姐妹的屋子蓦地里欢声震动,又响起了胡琴和琵琶,有人唱了起来。

楼廊的灯笼与床外的残烛一层层渗漏出晦暗的薄光,托起白凤的脸容;她的脸一分分惨白下去,“你!是你信誓旦旦娶我为妻,也是你,背着我向我妹子发下了聘礼。然后你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这一切全推给了天意?”

詹盛言的嘴里头仿佛含有千言万语,到头来,却只疲惫地一叹:“凤儿,你不也始终对我说,你对天意一样是深信不疑?”

“就算我信过吧,现在也不信了。老人们都说‘命里七尺,难求一丈’,但我明明已经九尺九了,你已经向我许婚了!只因你多瞧了我妹子一眼,新娘子就成了她?我什么都做了,为什么就差这么一点点?这就是天意的话,天意为什么单单扼我白凤至此?”

“天意并非单单扼你至此,它对谁都一视同仁!我和素卿不也是指天誓地的少年夫妻,还不是被生生拆散?我们能怎么样?”

“二爷,你的意思是,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认了这‘天意’吗?”

“人有千算,天则一算。凤儿,我从没见过比你还出色的女战士,可纵是你,也万万别妄想与‘天意’较量,没人是那玩意儿的对手。”

“但我不甘心,爷,我不甘心哪,”一句话出口,白凤就再也难忍地红了眼睛,“就算真如韩素卿所说吧,我们这种俗人并没有不灭之灵,那我一个无知婴儿初次来到这世上,能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至于叫亲生父母把我和姐姐丢在饭庄外的泔水里?我们姐俩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落进这槐花胡同?姐姐被活活折磨致死,我被人当成两脚畜生,叫你躺就躺,叫你摇尾巴你就摇尾巴。我拼命地战斗,可赢了又如何?每一件战利品都那么丑恶。我曾经就像那个祝家小姐一样,每天一万次想从这楼上一跃而下。是你,我的爷,是你,你甚至用不着伸出手,就把我拉了回来。我高高兴兴留在这世上,只因为这世上还有你。你亲口和我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现在你却要放手了?你要放开我的手,拉起我妹子的手?!我妹子原本就在纤尘不染的九天上,就算你不拉住她,她也掉不下来。可我要是没了你,你要是不拉住我,我就真掉进无底洞里了。爹娘生了我又不要我,养娘也不要我,你这样子爱我怜我,到头来却还是个不要我,你们全都手一松就把我丢进垃圾堆,我好好一个人,我……”

“凤儿——”詹盛言的两眼也陡一下渗出了血光,“你还没明白过来是不是?你当我从早到晚喝得个飘飘然是为了从哪儿逃出来?你当我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哪儿?我每天一张眼就开始往无底洞里头掉,我就躺在垃圾堆上——比垃圾堆还可怕,我是躺在死人堆里头,我能瞧见的全都是幽魂的眼睛,我早就心丧终身了!可我看见珍珍的一刻,我看见我的素卿活生生从幽冥中涌出来的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活过来了。我早就经历了一切,没什么比得上跪在失而复得的爱人脚下。不是我伸手拉住你妹子,是她把我拉回了人间。”

“够了!”白凤的脸孔整个变形,有如被拳头狠揍过似的,“我听够这些神神鬼鬼的胡话了,什么法力通天的巫女,什么失魂症生灵术,阳神不灭,入胎转世……够了。你疯了,我的爷,太夫人说得对,你的的确确是疯了!当年老侯爷和家人们的惨死,暗无天日的密室禁闭活活把你给逼疯了!根本就没有过韩素卿这号人,一切全是你自己的幻梦,韩妃只不过是韩妃,是个李朝的贡女而已,我妹妹也只是我妹妹!你醒醒吧!”

詹盛言并没有移动一寸,但仿佛瞬时间就已离开了白凤万里之遥。“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吧?我把心底里最隐秘的地方剖开来给你看,你假做出一副对我和素卿的遭遇万分同情的样子来,可你根本从头到尾就没信过我。”

他的反应令白凤再度软化下来,她收拢着声音道:“我、我那一天说信你,仅仅就是为了取悦你。其实我也不晓得该不该相信,你经历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听起来真的只是一个梦——”

“那你告诉我什么又不是梦呢!”他砍断了她的话,激愤得双手都有些发抖,“你,起初你被生活逼到死角的时候,难道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被一个大权在握之人置于他的保护之下?然后你就找到了尉迟度!尉迟度,他一个卑贱无比的奴才,居然敢梦想着生杀予夺、统御整个帝国?而现在,他不就在帝国的顶端?你随便走出去瞧一瞧,每一栋房屋都是先出现在工匠的梦想中,才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真正杀死仇人之前,都会在梦中先把他杀死一万遍!就连我这个人,也是我母亲梦寐以求、辗转百计才带来这世上!这世上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从我们的梦中、从人们脑袋里跑出来的!便算素卿是我的梦好了,我詹盛言用了整整十六年去做同一个梦,终于把这个梦带进了现实!这是我梦想成真的日子,谁也别想阻止我。”

忽起了一阵狂风,把西头的歌声一字不落地送进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相思莫相负……”[94]

也不知是二龙中的哪一个在唱,功底并不佳,咬字运腔都是下乘,连气息也接不上,但却并不妨碍男人们连声叫好,就连詹盛言也在这里一个人为她鼓起掌,他拼命地拍手,然后摊开双掌,对白凤露出了笑容;那是给敌手的笑容,不是给爱人的。

白凤盯着他着了火一样的狂热脸庞心想,这是个疯子,毫无疑问。但同一时刻,她感到熊熊燃烧着他的火焰一样朝着她卷过来,把她和他一起卷入了爱情和疯狂的炼狱。

她从里到外地被消熔,满脸都是铁水一样的热流,“那我呢?你美梦成真,和你的梦中情人团圆,留下我一个怎么办?二爷,你明明许诺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你说我再也不用作恶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你一走,哪怕我一个能对付全世界,哪怕我就是最恶的恶女,也不就是个最最害怕的可怜人吗?我是真的好害怕,我把生死爱恨全寄托给了你,没了你,我该想着谁?每次尉迟太监在

我身上施虐,我都在心里头默默想着你,只要想着你,我什么痛都能挨,还能挂着个笑脸呢。可往后呢?往后一想起你,我自个儿的这颗心就会变成刑具,比他那口大箱子里所有的刑具都更叫我痛苦,你于心何忍哪?爷……”

她的哭诉再度唤回了詹盛言温情宽厚的那一面,他身上的烈焰熄灭了,只剩下柔和却惨淡的余温,“对不起,凤儿。我是真心想迎娶你,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爱你护你,补治前半生在你心中留下的创痕,我绝没想过要伤害你分毫。就连今日来与你告罪,我也曾犹豫过。你不是没见过我满嘴跑舌头的样子,我大可先捏造个名目安抚你,等木已成舟再缓缓地揭露真相。但我想,你并非寻常的懦弱女子,心肠之刚硬绝不让须眉,就再猛烈的造化翻覆也承受得来,我若安心欺骗你,凭着你的敏慧万一有所察觉,那倒更是绝大的侮辱和痛苦了。长痛不如短痛,我拼着罪无可逭,也得直通通地告诉你,凤儿,我要和你断绝,就像当初我不得不和素卿断绝一样。这不是我的本意,只不过天意如此,我只可照办。要是能……我真的……对不起凤儿,我对不起你……”说到末后他的声音已经发哽,又突然头一低,眼眶就红了。

白凤惊呆了,她和詹盛言在一起近五年,千百个日日夜夜,她从没见过他汪然欲涕的模样,甚至在他因追述与素卿的点点滴滴而忘形时,也不至于如此——一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长大的男孩,一个十七岁就被尽灭全族的男人,你还指望他为了什么而伤心?而此时她眼看着他拼命地眨眼,才将已涌上两眸的蒙蒙水雾强拘而回。

烈痛直抵心头,白凤早不由泪涌如崩,她迎身揽住了詹盛言的颈子,痛哭着呢喃:“爷,我的爷……”

他也紧紧地回拥她,不停地吻着她的长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千篇一律的负心与薄情,哀求和挽留,总要流许多泪、说许多话,直到对楼的一切声息寂灭无闻,直到星子在天空升起又沉落,人面已一层层退去了夜色,蒙上一片朦胧的曙光;他们已把自己和对方从里到外全部掏空,仅剩下两个空壳子,填满了厌倦和沉默。

詹盛言率先打破了这一份无从了结的静默,声音粗沙得好像在碎玻璃上滚过,“凤儿,我说了一夜,实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二爷,你再考虑考虑,别急着答我。不管你是否和韩姑娘真有过前世情缘,既然你现已爱上了我珍珍妹子,那我就认了这个茬。我情愿做小,让妹妹做大,我来服侍你们夫妻俩,这样也不行吗?爷,你干吗非得要取一舍一呢……”白凤也不太认得出自己的嗓音了,仿佛是听见一只黄鹂发出了乌鸦的嘶叫。

他比她还难堪,横过一只手掌堵住了她的嘴,“别再提这种话。我要是有纳你做妾的心思,一起头就不会说娶你。何况这话珍珍自己也提过,说由你来做大,她做小。但依我看来,莫要说分大小,就娥皇女英两头并称,也是委屈了你们姐妹。不论你还是珍珍,都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好丈夫。”

“可我不想要别的丈夫,我只想要你。从我遇见你第一夜,我就再也不想同别人在一起了。二爷,就让我给你做妾吧,我求你了……”

“凤儿,因家慈是公主,所以先严一辈子没纳妾。家慈和我说过,假如每个女人都是公主,那么没有谁肯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那是不把女人当人看。以你这一份品高性烈,怎能忍受与自己的小妹共侍一夫?珍珍在你这位大姐面前,又怎敢以妻房自居?我见着你们姐妹俩,更是对哪一个都歉疚,三个人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既知是孽缘,就该一早清清爽爽地斩断,别拖到最后不可收场。你说呢?”

“我还说什么?我再说,你也不愿听……”白凤的话语好似在往流沙里沉陷,她整个人都在飞速地下沉,而她的男人就在边上看着,却不肯拉一把。

他只是伸出手,递给她一只信封。白凤一接到手里,就知道这是钱,她从太多的男人手里收过钱,她闻得出金钱的气味、掂得出金钱的重量。但她不想要他的钱,她只想要午后时分,阳光透过帘缝在他熟睡的面容上印下的一层薄光;她想要手指滑过他腮边时刺刺的扎痛——他的皮肤洁白光滑,可胡子总长得太快,只要过上半天就会生出满腮的青楂儿;她想要他醉酒后爽朗的大笑,也想要他酒醒后在窗边年复一年的默不作声,她想要他那只动不动就挥出的拳头,想要他病态发抖的右手,她想要他手上那枚骨扳指掠过她大腿时激起的阵阵酥软,还有他倾泄在她最深处时喷在她耳边的热流和喘声……她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所有这些全装在一只信封里留给她?

没有,一样都没有,只有钱。

这只信封又厚又沉,里面必定装着一大笔钱,足以令任何一个妓女把一个嫖客从头吻到脚地发誓她会满足他最疯狂的愿望。而詹盛言亟待她去满足的愿望,是离开他。

“凤儿,我没有其他意思,以后咱们俩就不方便再见面了,我只愿你生活得自在些。你也晓得我的钱都投进川贵的战事里了,近来手头紧,这些银票你先拿着。另外我和你妈妈也谈过了,你的赎身文书也在里头,你自个儿按一个手印,就是自由身了。等除掉尉迟度之后,你愿意灯红酒绿也好、清净度日也好,但只一天没嫁人,我就算是你半个丈夫,随你绫罗烧火、黄金铺地,绝不比今日差。我说过会保护你,也一样会做到。但如果……如果我反被尉迟度除掉,只请你还和从前一样保全你珍珍妹子,别叫她受我的牵累。”

白凤把那信封拿在手里头反复端详,又抬起头来端详他,“二爷,你什么都盘算好了,看来是再也不会改主意了?”

这是第一次,她在詹盛言那一张从来都无懈可击的雍容面孔上认出了中年男人的疲态。“我承认,这一回是我太自私了,对你,对珍珍,都是我太自私了。还是你说得对,说娶你的是我,说娶她的也是我,安可委诸天意?你就痛痛快快地恨我好了。是我为了自个儿的幸福而把你推入深渊,‘爱则加诸膝,退则坠诸渊’[95],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浑蛋。”

到这时,白凤却又摇起了头来,“不,你不是浑蛋,浑蛋的是这天意,当然是天意。算命先生不是告诉过你,你的婚姻落在花柳巷之中的节妇身上?这说的不就是珍珍妹妹吗?我那时候就该想到的,除了她,还有谁?我真蠢透了,我这样的人,怎敢奢想老天爷真会把你给了我?哪一次老天爷给我些什么,不都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夺走吗?”

“凤儿……”他刚唤了她一声,就见白凤“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喘不上气,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边抹着泪边道:“二爷,我、我忽然记起,那一夜我勾引冯敬龙时,你可猜得到我和他扯了个什么瞎话吗?我说他长得活像我死去的爱人!眼下想起来,可真是,哈哈哈……”

詹盛言伸手来抱她,却叫白凤给挡开了。她一手撂开那信封,两手掠一掠蓬乱的长发,“我十四岁就和男人们打混,我懂,一个男人要走,错非打断他的腿,那是留不住的,何况你自个儿就是最能打的男人呢?我不过是看得破、忍不过罢了,我没事儿。你再最后帮我个忙。”

他马上应承不及,“你说。”

白凤举臂向外一指,“把酒柜里你喝过的最猛最烈的酒给我拿来,全拿来。”

詹盛言想劝慰她,可一想,哪怕最华美的言辞又怎能胜得过最低劣的酒呢?他很爽快地取来了一瓶烈性洋酒,又一坛二十年竹叶青一起放在白凤面前,帮她拔开了塞子、揭掉了泥封。

白凤深而又深地瞧了他一眼,“我的爷,你走吧。”而后她就举起了那一支洋酒,拉起帐幕。

一床锦帐后,飘出了断断续续的歌声,这是每一个妓女都会唱的小调,詹盛言听不同的女人唱过千百回,此时被白凤早已哭坏的嗓子唱出来,又糅着泪声与吞咽的酒声,一字一沙哑:“教——奴——痛——醉——容——奴——睡——,图——得——不——知——郎——去——时——”

他听着直是心如刀割,但只咬着牙干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则地转身离去。

詹盛言叫进了憨奴照看白凤,自己却靠在廊外,默听里头哭哭笑笑地发酒疯,看着天渐渐地大亮。恍惚里,眼前的黑夜与白昼开始了飞快地交替,曾与白凤共度的朝朝暮暮全向他涌起。他遇见她的第一夜,她挑亮了灯火,在光圈的晕轮中对着他凝眸一笑。那时候素卿已去世许久,他也努力了许久,他不遗余力地报复白家,他打胜了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他保卫了首都与整个王朝,然后跑去了边塞自我放逐……他甚至结交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女伴,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花费时间去记住她的全名。有时候,他是那么希望去相信母亲和丽渊的信誓旦旦,相信素卿只是他重病中出现的谵妄幻梦,好解除自己无休无止的悲苦。但只要稍稍一想到这就意味着抹除素卿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就会发出无比绝望的哀鸣。他依旧每天无数遍地想念她,冷孤丁会感到素卿的小手轻拍他的背,笑着叫一声“石头”。唯有沉陷在回忆中时,他才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会消失,他将突然间记起素卿已经死了,魂魄无存。那个生长在大山中的蛮姑娘,她会打猎、会捕鱼,她攀山采药时灵巧得像只小猴子,假如你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能耐,那你就错了,她动人得不可思议的眼眸能够看得透众生的命运,她却拿它们对着他微微地嗔瞪,瞪得他浑身火热而酥软,她以翻覆死生的双手来为他下厨做羹汤,只要尝一口她的手艺,任何男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只有她,说一句话就令他心如死灰,再一句话就又能够令他情热如沸。他们俩的心穿过结结实实的皮肤骨骼,穿过渺渺茫茫的生死与真幻难辨的现实,紧紧地交合在一起,像根缠根、叶挨叶的连理枝……每次他把手放在瘢痕累累的胸口,都可以摸到她。因此,她怎么可能只是六宫粉黛中绝色而模糊的韩妃?她分明是他心里头剥不开、剜不掉的血肉。

那一夜她说:“石头,别忘了我,永永远远。”

我不会忘了你,你曾给我的震撼、欢笑、泪水,我们的无忧无虑、悱恻缠绵,所有你赐予我的爱情与痛苦,我一丝一毫也不敢轻忘。如果全世界都否认你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我就一个人站去到全世界的另一边;这就是疯狂的话,那么让我为你永久地疯狂下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永不肯忘怀素卿的代价就是,大地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他脚下开裂。一旦稍稍失去了酒的浮力,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往最底下沉,被千斤重的罪恶感沉坠到素卿那一副小小的、白白的骨殖旁,他的人生就是一座没顶的池塘,惨绿而动荡的痛苦浸泡着他,令他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了水底的濒死。

忽然间,他抬起了雾里看花的醉眼,望见白凤在烛光中的微笑。

她的微笑令他长出了鳃。

他仍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呼吸,借用白凤来呼吸。她总令他感受到素卿,这感受微妙而难以言说:素卿是花,白凤就是沾染过花粉的指尖;素卿是月,白凤就是仰望过月影的眼波——她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存在,却总在遥遥地呼应。最开始真只是如此而已,但慢慢地,白凤就不再和素卿有关,她太过亮眼的容貌与个性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白凤就是白凤。

而詹盛言爱上了白凤。

当她显露出吓退一支军队的狠辣时,他却在猜测她曾被如何狠辣地对待过,才能够有样学样?当她每一次为了其他女人和他无理取闹,他却在她的蛮横霸道之后看到了深切的恐惧自卑;要被生活羞辱过多少回,一个如此天生丽质的女子才会如此自卑?心不会说谎,当他抚过白凤被尉迟度虐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时,他被酒精麻痹的手掌毫无感觉,但他的心在痛,痛得很厉害。这足以使他向她许下婚姻的承诺并谨遵这一承诺——假使他不曾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脸上认出了素卿。

那一霎,詹盛言才发现他从未真正接受过素卿的死亡与彻底湮灭,他始终在隐隐地渴望奇迹;他多年来无法停下的拳头也许并不只为了宣泄失望愤怒,而是为了令时间停下来,仿佛只要他坚持像个少年人一样偏激、冲动、好斗,总有一天,“从前”就会带着他的素卿一起回来。为了赎回这一往而深的青春之梦,他将义无反顾地献出一个中年男人深思熟虑、相濡以沫的爱情。就是这样的简单而残酷:在挚爱被命运从身边夺走后,他是这样地需要倚靠白凤身上那一份绝望又暴虐的不认输,而一旦所爱被归还,他就立即温顺地向命运臣服。

詹盛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最最卑鄙的负心汉——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十六年的挣扎后,他爬上了岸,把那片池塘彻底丢弃在身后。而在那里,白凤——他曾爱过,现在也还爱着的女人,正在拼命地长出鱼鳃。

他替她仰望着天空,而天空没有岸。

天色已全然明朗,一切终归死寂。

詹盛言重新走进屋,见白凤昏倒在地毯上,四周被她吐得一塌糊涂。憨奴用瘦小的身躯拼命想把女主人扶起来,却只一次次扑倒。詹盛言俯身抱起了白凤,将她安放进床里。“看着你家姑娘,让她这么一直侧躺着,再吐也不会呛着。”

憨奴哭着点点头,却不肯朝他瞧一眼。

连她的丫头也恨我,詹盛言心想。他叹口气,回望静睡的白凤,自然而然地拿手指擦掉沾在她发间的污物,又俯身将嘴唇轻刷过她面颊——如同他无数次与她亲昵时一样。

等詹盛言觉察出自己的行径与想法时,他简直被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他刚刚踩碎了人家的心,却在害怕新生出的胡楂儿会扎痛她娇嫩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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