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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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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第一部分

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

我二十七岁有了女儿,多少个艰辛和忙乱的日子里,总盼望着孩子长大,她就是长不大,但突然间她长大了,有了漂亮、有了健康、有了知识,今天又做了幸福的新娘!我的前半生,写下了百十余部作品,而让我最温暖的也最牵肠挂肚和最有压力的作品就是贾浅。她诞生于爱,成长于爱中,是我的淘气,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我的朋友。我没有男孩,一直把她当男孩看,贾氏家族也一直把她当做希望之花。我是从困苦境域里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发誓不让我的孩子像我过去那样的贫穷和坎坷,但要在“长安居大不易”,我要求她自强不息,又必须善良、宽容。二十多年里,我或许对她粗暴呵斥,或许对她无为而治,贾浅无疑是做到了这一点。当年我的父亲为我而欣慰过,今天,贾浅也让我有了做父亲的欣慰。因此,我祝福我的孩子,也感谢我的孩子。

女大当嫁,这几年里,随着孩子的年龄增长,我和她的母亲对孩子越发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她将要离开我们,一方面是迎接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未来?我们祈祷着她能受到爱神的光顾,觅寻到她的意中人,获得她应该有的幸福。终于,在今天,她寻到了,也是我们把她交给了一个优秀的俊朗的贾少龙!我们两家大人都是从乡下来到城里,虽然一个原籍在陕北,一个原籍在陕南,偏偏都姓贾,这就是神的旨意,是天定的良缘。两个孩子生活在富裕的年代,但他们没有染上浮华习气,成长于社会变型时期,他们依然纯真清明,他们是阳光的、进步的青年,他们的结合,以后的日子会快乐、灿烂!在这庄严而热烈的婚礼上,作为父母,我们向两个孩子说三句话。第一句,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做对国家有用的人,做对家庭有责任的人。好读书能受用一生,认真工作就一辈子有饭吃。第二句话,仍是一句老话:“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干正经事,可以爱小零钱,但必须有大胸怀。第三句话,还是老话:“心系一处。”在往后的岁月里,要创造、培养、磨合、建设、维护、完善你们自己的婚姻。今天,我万分感激着爱神的来临,它在天空星界,江河大地,也在这大厅里,我祈求着它永远地关照着两个孩子!我也万分感激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婚礼的各行各业的亲戚朋友,在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中,你们曾经关注、、帮助过我的写作、身体和生活,你们是我最尊重和铭记的人,我也希望你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关照、爱护、提携两个孩子,我拜托大家,向大家鞠躬!

相思

一个盒子,是原竹做成的,竹节的部分截下来,打磨,雕琢,玲珑剔透得万般可爱了,上边装一块活动的玻璃,这便是你的珍藏了。下了班,或者吃着饭,或者要睡觉去,这盒子就放在你的手心,你屏住气,专注地凝视,高度的近视使你不得不贴得盒子那么近,以至口鼻的热气在玻璃上哈出一层水珠。盒子里边是一只蟋蟀,长长的腿,细细的触须,但比蟋蟀小多了,小到了五倍,十倍,浑身金黄,像是一片跃动的金砾。于是,你不自觉地就哼起评弹调来,在这漠漠的戈壁滩上,空气的流通是没有任何阻碍的,评弹调就游丝一般的,铮铮飘远。

唉,你是个粗糙的人,那额角,那鼻头,那方方的下巴颏子,使人想象着本不是长出的,是用斧子砍出来的,除了两个眼镜片子,你身上还有闪亮的物件吗?头发总是乱的,胡子被剪刀铰得七长八短,你应该是一个放形骸外的角色,竟偏偏玩这种玩意儿?!

你说,这是黄蛉,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这使人多么不理解!你的老家在苏州,苏州,是何等样一个美妙的地方啊,你生在那里,长到十九岁,大学毕业后就到大西北来了。大西北是寸草不生的玄武岩山,是有孤烟直长的大沙漠,你是学地质的,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质挎包在肩上,你已经奔波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帐篷,在沙山沙海里,犹如一叶小舟,冷月弯弯地照着,苏州城外的寒山寺的钟声,是能“夜半到客船”吗?妻子,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在望着你,相思的网撒满了脸面,她在打捞着远去的一颗爱的心。你每年回去一次,每一次在门前植一丛慈竹,但是,你又走了,留给她的是一丛一丛竹叶的“个”字。孩子已经六岁了,他的记忆里,你只是一个照片上的平面人,他在你植的竹园里喊着“爸爸”,你不能回答,你的竹园里却生殖了无穷无尽的黄蛉,它们在鸣叫着,“”的,那是你的神经,是你的精灵,是你的乡思乡音。所以,她捉住一只,装在这精巧的盒子里,在你再一次回去的时候,送给了你吗?

你拥抱着你的妻子,吻着你的儿子,求他们宽恕你,但你还是又一次走了,你说:“祖国需要金子,大西北的沙漠里是有金子的,等十个金矿找到,我就回来了!”

一个竹子做成的盒子,一个盒子里装着的黄蛉,便和你从苏州出发,八千里路云和月,你们一起生活在了大西北。

你或许冷了不知道添衣,热了不知道减衣,但你却明明白白提醒自己:黄蛉的生存是要有一定的温度的。冬天里,大家坐在钻机下休息,都点着烟吸,你不会吸烟,就从怀里掏出黄蛉来看。这黄蛉盒子你不装在贴身的衬衣兜里,你担心体温会热坏它,你又不肯装在大衣的外兜,害怕风寒冻坏,你花费了三个钟头,拙手拙脚地在大衣内侧大针脚缝一个小口袋。夜里,一盏孤灯伴着你,你画着图纸,鉴定着矿石,你常常把吃饭忘掉了,当炊事员送来晚饭,你总是疑惑地说:“我还没吃饭吗?”但你忘不了给黄蛉喂食,它只吃苹果,每次只削切豆粒大一点放在里边,这苹果却同你的仪器、书籍一样重要,你是专意让人从内地带买来的。

现在,七斗星已经斜了,银河里风平浪静,你要睡下了,你便要将黄蛉盒子轻轻放在枕头底下,并不是枕头底下,你怕枕头的重量压了它。往被窝里放,又怕被窝热气烫了它。你用枕巾盖住,放在你的脖子下。这是你最惬意的时候,万籁俱寂,你,听见了黄蛉的“”声,那是世界上最微弱的声音,也是最清脆的音乐,是金石之响,是心律之韵。你于是就入了梦里。

啊,你是梦见了你的妻子吗?梦见了你的儿子吗?在这么深的夜里,月光静泻,风儿没有起,狗儿没有咬,你的妻子打着灯笼正站在竹园边上,你的儿子,蹑手蹑脚进了竹园,竹叶上的露珠滑下来,落在他的头上,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像一个幽灵,往竹丛里走。立即,无数的黑点溅满了他的全身,他快活地大叫,你的妻子就跑来,用一只玻璃杯子,对着那白衣上的黑点一罩,黑点便弹进去,一只黄蛉就捉在儿子手中拎着的土瓷罐里了。

他们捉了好多好多的黄蛉,母子围着土瓷罐,就听着那“”的生命之歌。

妻子说:“这歌子是唱给你爸爸的,这歌子在召唤着你的爸爸。”

于是,在你的脖子下,在你的耳膜下,“”的声音叫得更响了,更清了,你听见了这爱情的召唤,这家庭的召唤。

第二天早上,你爬起来,背起帆布做成的偌大的地质包,你又去找金子了。你依稀还记得夜里的梦,说:“是的,我是要回去的,要回去就得加紧我的工作!”

写于984年2月2日早

夏河的早晨

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或者八点,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使我醒来感到了一种恐慌,我想制造些声音,但×还在睡着,不该惊扰,悄然地去淋室洗脸,水凉得淋不到脸上去,裹了毛毡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这边。想,夏河这么个县城,真活该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圣地之一,空旷的峡谷里人的孤单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可以交谈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么时候下的,什么时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还未生出白雾,看得见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驳驳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飘过的云影。街店板门都还未开,但已经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过,那是一只脚,大概是右脚,我注意着的时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后跟磨损得一边高一边低。

知道是个丁字路口,但现在只是个三角处,路灯杆下蹲着一个妇女。她的衣裤鞋袜一个颜色的黑,却是白帽,身边放着一个矮凳,矮凳上的筐里没有覆盖,是白的蒸馍。已经蹲得很久了,没有买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动也不动。

一辆三轮车从左往右骑,往左可以下坡到河边,这三轮车就蹬得十分费劲。骑车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楞寺里的佛学院的学生,光了头,穿着红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见到许多这样装束的年轻人,但都是双手藏在肩上披裹着的红衣里。这一个双手持了车把,精赤赤的半个胳膊露出来,胳膊上没毛,也不粗壮。他的胸前始终有一团热气,白乳色的,像一个不即不离的球。

终于对面的杂货铺开门了,铺主蓬头垢面地往台阶上搬瓷罐,搬扫帚,搬一筐红枣,搬卫生纸,搬草绳,草绳捆上有一个用各色玉石装饰了脸面的盘角羊头,挂在了墙上,又进屋去搬……一个长身女人,是铺主的老婆吧,头上插着一柄红塑料梳子,领袖未扣,一边用牙刷在口里搓洗,一边扭了头看搬出的价格牌,想说什么,没有说,过去用脚揩掉了“红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铺主发了一会呆,结果还是进屋取了粉笔,补写下“五”,写得太细,又改写了一遍。

从上往下走来的是三个洋人。洋人短袖短裤,肉色赤红,有醉酒的颜色,蓝眼睛四处张望。一张软不耷耷白塑料袋儿在路沟沿上潮着,那个女洋人弯下腰看袋儿上的什么字,样子很像一匹马。三个洋人站在了杂货铺前往里看,铺主在微笑着,拿一个依然镶着玉石的人头骨做成的碗比画,洋人摆着手。

一个妇女匆匆从卖蒸馍人后边的胡同闪出来,转过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后。妇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银灰呢绒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红的里子,袍的下摆压有绿布边儿,半个肩头露出来,里边是白衬衣,袍子似乎随时要溜下去。紧跟着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撵不上,踩了母亲穿着的运动鞋带儿,母子节奏就不协调了。孩子看了母亲一下,继续走,又踩了带儿,步伐又乱了,母亲咕哝着什么,弯腰系带儿,这时身子就出了玻璃,后腰处系着红腰带结就拖拉在地上。

没有更高的楼,屋顶有烟囱,不冒烟,烟囱过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长着一棵树,冠成圆状,看不出叶子。有三块田,一块是麦田,一块是菜花园,一块土才翻了,呈铁红色。在铁红色的田边支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饰,一个帐篷小,白里透灰。到夏河来的峡谷里和拉卜楞寺过去的草地上,昨天见到这样的帐篷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状,后来进去过一家,大的帐篷是住处,小的帐篷是厨房。这么高的山梁上,撑了帐篷,是游牧民的住家吗?还是供旅游者享用的?可那里太冷,谁去睡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看人间?你是上帝啊?!”

我回答着,自然而然地张了嘴说话,说完了,却终于听到了这个夏河的早晨的声音。我回过头来,?菖已经醒,是她支着身与我制造了声音。我离开了窗口的玻璃,对?菖说:这里没有上帝,这里是甘南藏区,信奉的是佛教。

995年0月3日夜记

陋室

推开一扇黑门,就进入一个世界了。一墙之外的阳光挺好,却也有风,是从旁边的高楼下过来的,压缩了的,无形而尖硬;这门就随身紧关,一切复沉沦于黑暗了。

主人是玩墨的,这黑屋大致也和谐。“爱乌及屋”嘛,眼睛看墨的颜色多了,便从门缝里斜射进来的三根五根的光线,光线的一切的生动里,也能欣赏出这一处墨用得匀,用得活,有其亮色和韵味。

屋的开间是三米,入深也是三米,三三得九,如果再有一点纵横,一切就好了,是一个囫囵数字的平方。再如果主人是一个无所为的人,一张桌子上置一个花瓶,插几枝假花,玻璃下压几张影星美人图,一个书架上放几排油瓶、醋瓶、酒瓶、那也就满足了。偏主人玩墨是玩在纸上的,这桌上桌下、书架里书架外,全堆放了纸卷,一屋子易燃之品。那么,锅盆碗盏,衣物用什就寸土必争,竟然能巧妙地放下三个沙发:一个大沙发,白日迎宾待客,夜里供儿子安眠,鬼知道儿子却能在沙发上长就那么高个子!两个小沙发,永远是夫妇享受的地方了,而且恰到好处,沙发前可以放一个永不熄灭的火炉。人以食为本,火炉上的水壶日夜是醒着的。醒着的是难受的,所以总唠唠叨叨。

主人常常在沙发上坐了,取笑水壶不旷达。

当然,始终不醒的是另一个房子,长沙发紧边的地方,有一个门洞。门洞没有帘子,好了,这正是黑帘子,永远于所有来客是一种神秘。如果有一只猫进去,放大了瞳孔,就知道这是主人的卧屋,七平方米的,妙在安一张双人床,不松不紧。而又是从床上到床下,是书是报是纸卷。一个黑封了的窟,最宜于入静,因此主人一直未失眠过。

蜈蚣有一百条腿,但并未嫌弃过腿多,云鹤有两条腿,但也并未抱怨过腿少,甚至它落下来,还喜欢一腿独立!实在没有地方让家具立脚,因为人腿太多了。惟高高的乱纸堆上,明亮亮是一台小小的座钟,座钟里有一猫头鹰,怪眉怪眼。猫头鹰是夜之魂,能在这里最好,满屋有了一种庄严感。

脸一日洗几遍,脸还是不干净,眼一生不洗,眼永远是亮的。空余的地方发挥不了拖把和扫帚的功能,也就不去花那份钱,反正人是活动的,是天生的避尘珠。奇怪的是空气没有因空间狭小而稀薄,为了看清人之呼吸,就以香烟为有形的空气,吸进一口,吐出三口,袅袅扶摇到屋顶,祥云笼罩大可在俯察品类之盛后,再可仰观宇宙之大了。

主人的不修边幅,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也。

但卧屋里挂有一把胡琴,外室里悬有一柄长剑;胡琴被尘土封住,又没弹,但它响动的是一首无声的音乐,长剑被尘土封住,但它舞动的是一幅无形的英姿。当屋垂吊的一盏电灯,视认为一轮太阳,门后挂着的一片圆镜,视认为一轮月亮,太阳永不落,月亮永不缺。儿子说:还有八颗星星,两颗在他脸上,两颗在妈妈脸上,四颗在爸爸脸上,因为老子有一副眼镜。夜里或许断电了,炉火光亮,人之初是善的,人之影却诡变,在四面墙上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自己常常为自己吃惊和感动。

工作了一天,身心都十分疲倦了,进入这个世界,窄小却温暖,昏暗而安妥,无害人之熬煎,亦无被害之惶恐。男的有妻,女的有夫,夫妻有子,有酒且饮,无酒清谈,随形适意,其乐无穷。夫妇又坐在两个小沙发上了,看芦苇顶棚上老鼠打架,打得那么激烈,结果就一只掉下来,不免说一声“有什么过不去的!”然后观起西墙上的裂缝。裂缝好宽,斜斜下来,有分有合的图案,看作是一棵秃树,也看作是一个枯笔字,更多的看作是抽象的画,常看常新。最得意的,也最欣赏不够的是东南墙角上的蜘蛛网,大若雨帽,经纬高超,尘烟熏迷,丝粗如绳,那是人工所不能及的艺术品啊!

主人是搞艺术的人,人亦成了艺术。这艺术真美。

主人是谁,说出来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在这个唐都古城里的差不多的有职有位的更知道。因为在他们宽敞明亮豪华的住宅里,挂满了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行、草、隶、篆字幅,且常常对来访者介绍说:“瞧,这字绝吧,我们这儿杰才济济,这便是著名的书法艺术家薛铸写的呀!”

草于98年月9日夜

*《邻家**》第二部分

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子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

商州初录()

引言

这本小书是写商州的。为商州写书,我一直处在慌恐之中,早在七八年前构思它的时候,就有过这样那样的担心。因为大凡天下流传的地理之书,多记载的是出名人的名地,人以地传,地以人传。而商州从未出现过一个武官骁将,比如霸王,一经《史记》写出,楚地便谁个不晓?但乌骓马出自商州黑龙潭里,虽能“追风逐日”,毕竟是胯下之物、喑哑牲口,便无人知道了。也未有过倾国倾城佳人,米脂有貂蝉,马嵬死玉环,商州处处只是有着桃花,从没见到有一年半载的“羞而不发”,也终是于世默默,天下无闻。搜遍全州,可怜得连一座像样的山也不曾有,虽离西岳华山最近,但山在关中地面,可望而不可得,有话说:在华山上不慎失足,“要寻尸首,山南商州”,可此等忌讳之事,商州人谁肯提起?截至目前,中央委员会里是没有商州人的。三十年代,这一带出了个打游击的司令巩德芳,领着上千人马,在商州城里九进八出,威风不减陕北的刘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干事的,有在西安省城干事的,他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战争中就死了。八十年代以来,姚雪垠先生著的《李自成》风靡于世,那就写的是闯王在商州的活动,但先生如椽之笔写尽军营战事,着墨商州地方的极少,世人仍是只看热闹,哪里管得地理风情?可贺可喜的是近几年商州出了一种葡萄甜酒,畅销全国,商州人以此得意外面世界从此可知商州了,却酒到外地,少数人一看牌子:“丹江牌”,脑子里立即浮起东北牡丹江来,何等悲哀之事!而又是多数人喝酒从不看标签下的地方小字,何况杯酒下肚,醉眼蒙,谁能看清小字,谁看清了又专要记在心里?

我曾经查过商州十八本地方志,本本都有记载:商州者,商鞅封地也。这便是足见商州历史悠久,并非荒洪蛮夷之地的证据吧!如果和商州人聊起来,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这点,说丹江边上便有这么一山,并不高峻,山峁纵横,正呈现一个“商”字,以此山脚下有一个镇落,从远古至今一直叫“商镇”不改。还说,在明、清,延至民国初年,通往八百里秦川有四大关隘,北是金锁关,东是潼关,西是大散关,南是武关;武关便在商州。一条丹江水从秦岭东坡发源,一路东南而去,经商县,丹凤,商南,又以丹凤为中,北是洛南,南是山阳,西是柞水、镇安,七个县匀匀撒开,距离相等,势如七勺星斗。从河南、湖北、湖南、川、云、贵的商人入关,三千里山路,惟有这武关通行,而商州人去南阳担水烟,去汉中贩丝绵,去江西运细瓷,也都是由水路到汉口。龙驹寨便是红极一时的水旱大码头。那年月,日日夜夜,商州七县的山货全都转运而来,龙驹寨就有四十六家叫得响的货栈,运出去的是木耳、花椒、天麻、党参、核桃、板栗、柿饼、生漆、木材、竹器,运回来的是食盐、碱面、布匹、丝棉、锅碗、陶瓷、烟卷、火纸、硝磺。但是,历史是多么荣耀,先业是多么昭著,一切“俱往矣”!如今的商州,陕西人去过的甚少,全国人知道的更少。陕西的区域通称陕南、陕北、关中;关中指秦岭以北,陕南指安康、汉中;商州西部,北就有亘绵的秦岭,东是伏牛山,南是大巴山;四面三山,这块不规不则的地面,常常就全然被疏忽了,遗忘了。

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兴起,交通发达,工业跃进,市面繁华,旅游一日兴似一日,商州便愈是显得古老,落后,撵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这块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日今世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以人的需要来进行电气化、自动化、机械化,但这种人工化的发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单纯、清静,而这块地方便显出它的难得处了。我曾呼吁:外来的游客,国内的游客为什么不到商州去啊?!那里虽然还没有通上火车,但山之灵光,水之秀气定会使你不知汽车的颠簸,一到那里,你就会失声叫好,真正会感觉到这里的一切似乎是天地自然的有心安排,是如同地下的文物一样而特意要保留下来的胜景!

就在更多的人被这个地方吸引的时候,自然又会听到各种各样对商州的议论了。有人说那里是天下最贫困的地方,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屋檐沟傍河而筑,地分挂山坡,耕犁牛不能打转。但有人又说那里是绝好的国家自然公园,土里长树,石上也长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洼,就有人家,白云在村头停驻,山鸡和家鸡同群。屋后是扶疏的青竹,门前是妖妖的山桃,再是木桩篱笆,再是青石碾盘,拾级而下,便有溪有流,遇石翻雪浪,无石抖绿绸。水中又有鱼,大不足斤半,小可许二指,鲢、鲫、鲤、鲇,不用垂钓,用盆儿往外泼水,便可收获。有人说那里苦焦,人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白麦馍馍,红白喜事,席面上红萝卜上,白萝卜下,逢着大年,家家乐得蒸馍,却还是一斗白麦细粉,五升白包谷粗面,掺和而蒸,以谁家馍炸裂甚者为佳。一年四季,五谷为六,瓜菜为四,尤其到了冬日,各家以八斗大瓮窝一瓮浆水酸菜,窖一窑红薯,苫一棚白菜,一个冬天也便过去了。更有那“商州炒面客”之说,说是二三月青黄不接,没有一家不吃稻糠拌柿子晒干磨成的炒面,涩不可下咽,粗不能屙出。但又会有人说,那里不论到任何地方,只要有水,掏之则甜,若发生口渴,随时见着有长猪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掘掘,便可见一洼清泉,白日倒影白云,夜晚可见明月,冬喝不牙,夏饮肚不疼,所以商州人没有喝开水的习惯,亦没有喝茶水的嗜好,笑关中人讲究喝茶,那里水尽是盐碱质的。还说水不仅甘甜,可贵的是水土硬,生长的粮食耐磨耐吃,虽一天三顿包谷糊汤,却比关中人吃馍馍还能耐饥。陕北人称小米为命粮,但陕北小米养女不养男,商州人称包谷糊汤为命饭,男的也养,女的也养,久吃不厌,愈吃愈香,连出门在外工作的,不论在北京、上海,不论做何等官职,也不曾有被“洋”化了的而忘却这种饭谱。更奇怪的是商州人在年轻时,是会有人跑出山来,到关中泾阳、三原、高陵,或河南灵宝、三门峡去谋生定居,但一过四十,就又都纷纷退回,也有一些姑娘到山外寻家,但也都少不了离婚逃回,长则六年七年,少则三月便罢,两月就了。

商州初录(2)

众说不一,说者或者亲身经历,或者推测猜度,听者却要是非不能分辨了,反更加对商州神秘起来了。用什么语言可以说清商州是个什么地方呢?这是我七八年来迟迟不能写出这本书的原因。我虽然土生土长在那里,那里的一丛柏树下还有我的祖坟,还有双亲高堂,还有众亲广戚,我虽然涂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写出这个地方,似乎中国的三千个方块字拼成的形容词是太少了,太少了,我只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是多么好阿!

它没有关中的大片平原,也没有陕南的峻山峰,像关中一样也产小麦,亩产可收六百斤,像陕南一样也产大米,亩产可收八百斤。五谷杂粮都长,但五谷杂粮不多。气候没关中干燥,却也没陕南沉闷。也长青桐,但都不高,因木质不硬,懒得栽培,自生自灭。橘子树有的是,却结的不是橘子,乡里称苟蛋子,其味生臭,满身是刺,多成了庄户围墙的篱笆。所产的莲菜,不是七个眼,八个眼,出奇地十一个眼,味道是别处的不能类比。核桃树到处都长,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壳,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栗树无家无主,栗落满地,一个时辰便捡得一袋。但是,这里没有羊,吃羊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享受这上等滋养。外面世界号称“天上龙肉,地上鱼肉”,但这里满河是鱼,却没人去吃。有好事顽童去河里捕鱼,多是为了玩耍,再是为过往司机。偶尔用柳条穿一串回来,大人是不肯让在锅里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叶包了,青泥涂了,在灶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动口的人家,但都不大会做,如熬南瓜一样,炒得一塌糊涂。螃蟹也多,随便将河边石头一掀,便见拳大的恶物横行而走,就免不了视如蛇蝎,惊呼而散。鳖是更多,常见夏日中午,有爬上河岸来晒盖的,大者如小碗盘,小者如墨盒,捉回来在腿上缚绳,如擒到松鼠一样,成为玩物。那南瓜却何其之多,门前屋后,坎头涧畔,凡有一黄土之地,皆都生长,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宾上客,以南瓜和绿豆做成“揽饭”,吃后便三天不知肉味。请注意,狼虫虎豹是常见到的,冬日夜晚,也会光临村中,所以家家猪圈必在墙上用白灰画有圆圈,据说野虫看见就畏而却步,否则小者被叼走,大者会被咬住尾巴,以其毛尾作鞭赶走,而猪却吓得不吱一声。当然,养狗就是必不可少的营生了,狗的忠诚,在这里最为突出,只是情爱时令人讨厌,常交结一起,用棍不能打开。

可是,有一点说出来脸上无光,这就是这里不产煤。金银铜铁锡样样都有,就是偏偏没煤!以前总笑话铜关煤区黑天黑地,姑娘嫁过去要尿三年黑水,到后来说起铜关,就眼红不已。深山里,烧饭、烧炕,烤火,全是木块木料,三尺长的大板斧,三下两下将一根木椽劈开,这使城里人目瞪口呆,也使川道人连声遗憾。川道人烧光了山上树木,又刨完了粗桩细根,就一年四季,夏烧麦秸,秋烧稻草,不夏不秋,扫树叶,割荆棘。现在开始兴沼气池,或出山去拉煤,这当然是那些挣大钱的人家,和那些门道稠的庄户。

山坡上的路多是沿畔,虽一边靠崖,崖却不贴身,一边临沟,望之便要头晕,毛道上车辆不能通,交通工具就只有扁担、背篓。常见背柴人远远走来,背上如小山,不见头,不见身,只有两条细腿在极快移动。沿路因为没有更多的歇身处,故一条路上设有若干个固定歇处,不论背百儿八十,还是担百儿八十,再苦再累,必得到了固定歇处方歇,故商州男人都不高大,却忍耐性罕见,肩头都有拳头大的死肉疙瘩。也因此这里人一般出外,多不为人显眼,以为身单好欺,但到了忍无可忍了,则反抗必要结果,动起手脚来,三五壮汉不可近身。历代官府有言:山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给他们滴水好处,便会得以涌泉之报,若欲是高压,便水中葫芦压下浮上。地方志上就写有:李自成在商州,手下善攻能守者,多为商州本地人;民国年代,常有暴动。就是在“文化革命”中,每县都有榔头队,拳头队,石头队,县县联合,死人无数,单是山阳县一次武斗,一派用石头在河滩砸死十名俘虏,另一派又将十五名俘虏用铁丝捆了,从岸上“下饺子”投下河潭。男人是这么强悍,但女人却是那么多情,温顺而善良。女大十八变,虽不是苗条婀娜,却健美异常,眼都双层皮,睫毛长而黑,常使外地人吃惊不已。走遍丹江、洛河、乾佑河、金钱河,四河流域,村村都有百岁妇女,但极少有九十男人。七个县中的剧团,女演员台架、身段、容貌,唱、念、说、打,出色者成批,男主角却善武功,乏唱声,只好在关中聘请。

陕北人讲穿不求吃,关中人好吃不爱穿,这里人皆传为笑料,或讥之为“穷穿”,或骂之为“瞎吃”,他们是量家当而行,以自然为本,里外如一。大凡逢年过节,或走亲串门,赶集过会,就从头到脚,花花绿绿,崭然一新。有了,七碟子八碗地吃,色是色,形是形,味是味,富而不奢;没了,一样的红薯面,蒸馍也好,压也好,做漏鱼也好,油盐酱醋,调料要重,穷而不酸。有了钱,吃得像样了,穿得像样了,顶讲究的倒有两样:一是自行车,一是门楼。车子上用红线缠,用蓝布包,还要剪各种花环套在轴上,一看车子,就能看出主人的家景,心性。门楼更是必不可少,盖五间房的有门楼,盖两间房的也有门楼,顶上做飞禽走兽,壁上雕花鸟虫鱼,不论干部家,农夫家,识字家,文盲家,上都有字匾,旧时一村没有念书人,那字就以碗按印画成圆圈,如今全写上“山青水秀”,或“源远流长”。

商州初录(3)

我也听到好多对商州的不逊之言,说进了山,男人都可怕,有进山者,看见山坡有人用尺二牙子镢在掘地,若上去问路,瞧见有钱财的,便会出其不意用镢头打死,掏了钱财,掘坑将尸首埋了,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掘他的地。又说男女关系混乱。有兄弟数人,只娶一个老婆,等到分家,将家产分成几份,这老婆也算作一份,然而平分,要柜者,不能要瓮,柜瓮都要者,就不得老婆……我在这里宣布,这全是诬蔑!商州在旧社会,确实土匪多,常常路断人稀,但如今从未有过以镢劈死过路人的事件,偶尔有几个杀人罪犯,但谁家坟里没几棵弯弯柏树?世上的坏人是平均分配的,商州岂能排除?说起作风混乱,更是一派胡言,这里男女可以说,笑,打,闹,以爷孙的关系为最好,无话不说,无事不做,也常有老嫂比母之美谈,但家哥和弟媳界限分明,有话则说,无话则避。尤其一下地干活,男女会不分了老少,班辈,什么破格话都可说,似乎一块土地,就像城市人的游泳池,男女都可以穿裤头来。若是开会,更是所有人一起上炕,以被覆脚,如一个车轮,团团而坐。

商州到底过去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来又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这已经成了极需要向外面世界披露的问题,所以,这也就是我写这本小书的目的。据可靠消息,商州的铁路正在测量线路,一旦铁路修通,外面的人就成批而入,山里的人就成批走出,商州就有它对这个社会的价值和意义而明白天下了。如今,我写这本小书的工作,只当是铁路线勘测队的任务一样,先使外边的多少懂得这块地方,以公平而平静的眼光看待这个地方。一旦到了铁路修起,这本小书就便可作卖辣面的人去包装了,或是去当了商州姑娘剪铰的鞋样了。但我却是多么欣慰,多多少少为生我养我的商州尽些力量,也算对得起这块美丽、富饶而充满着野情野味的神秘的地方和这块地方的勤劳、勇敢而又多情多善的父老兄弟了。

黑龙口

从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条公路。冬天里,雪下着,星星点点,车在关中平原上跑两个钟头,像进了三月的梨花园里似的,旅人们就会把头伸出来,用手去接那雪花儿取乐。柏油路是不见白的,水淋淋的有点滑,车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麦田里雪驻了一鸡爪子厚,一动不动露在雪上的麦苗尖儿,越发地绿得深。偶尔里,便见一只野兔子狠命地跑窜起来,“叭”地一声,免子跑得无踪无影了,捕猎的人却被枪的后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枪口的一股白烟,做着无声的苦笑。

车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机跳下去装轮胎链条;用一下力,吐一团白气。旅人们都觉得可笑,回答说:要进山了。山是什么样子,城里的人不大理会,想象那里青的石,绿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里有银银的鱼;进山不空回,一定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来:一颗松塔,几枚彩石。车开过一座石桥,倏乎间从一片村庄前绕过,猛一转弯,便看见远处的山了。山上并没有树,也没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盖住,高得与天齐平。车开始上坡,山越来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沟底,贴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里钻,阴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里。石头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斗,被冰封住,却有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见顶,两边对峙着,使足了力气的样子,随时都要将车挤成扁的了。车走得慢起来,大声地吭吭着,似乎极不稳,不时就撞了山壁上垂下来的冰锥,嚯啷啷响。旅人都惊慌起来了,使劲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机停下。司机只是旋转方向盘,手脚忙乱,车依然往里走。

雪是不下了,风却很大,一直从两边山头上卷来,常常就一个雪柱在车前方向不定地旋转。拐弯的地方,雪驻不住,路面干净得如晴日,弯后,雪却积起一尺多深,车不时就横了身子,旅人们就得下车,前面的铲雪,后面的推车,稍有滑动,就赶忙抱了石头垫在轮子下。旅人们都缩成一团,冻得打着牙花;将所有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披上了,脚腿还是失去知觉,就咚咚地跺起来。司机说:

“到黑龙口暖和吧!”

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有的人却偏偏要不时地解小手。司机还是说:

“车一停就是滑道,坚持一下吧,到黑龙口就好了。”

黑龙口是什么地方,多么可怕的一个名字!但听司机的口气,那一定是个最迷人的福地了。

车走了一个钟头,山终于合起来了,原来那么深的峡谷,竟是出于一脉,然而车已经开上了山脉的最高点。看得见了树,却再不是那绿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阳正好出来,晶亮得耀眼。蓦地就看见有人家了,在玻璃丛里,不知道屋顶是草搭的,还是瓦苫着,门窗黑漆漆的,有鸡在门口刨食,一只狗呼地跑出来,追着汽车大跑大咬,同时就有三两个头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门口,端着比头大的碗吃饭,怯怯地看着。

“这就是黑龙口吗?”

旅人们活跃起来,用手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脸,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机。有的鼻涕、眼泪也掉下来,咝咝地吸气,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紧闭了嘴唇。可是,车却没有停,又三回两转地在山脉顶上走了一气,突然顺着山脉那边的深谷里盘旋而下了。那车溜得飞快,一个拐弯,全车人就一起向左边挤,忽地,又一起向右边挤。路只有丈五宽窄;车轮齐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渊,旅人们“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齐闭上,让心在喉咙间悬着……终于,觉得没有飞机降落时的心慌了,睁开眼来,车已稳稳地行驶在沟底了。他们再也不敢回头看那盘旋下来的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司机,好像他是一位普救众生的菩萨,是他把他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过来的。

商州初录(4)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

“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小极小极的镇子。只有一排儿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门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过去就是南边的山。街房几十户人家,点上一根香烟吸着,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可走三个来回。南北二山的沟洼里,稀落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后一片林子,门前一台石磨。河面上还是冰,但听不见水声,人从冰上走着,有人凿了窟窿,放进一篮什么菜去,在那里淘着,淘菜人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不时伸进襟下暖暖,很响地吸着鼻子,往岸上开来的车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桥子,桥是两棵柳树砍倒后架在那里的,如今拴了几头毛驴,像是在出卖,驴粪屙下来,捡粪的老头忙去铲,但已经冻了,铲在粪筐里也不见散。

街面人家的尽西头儿,却出奇地有一幢二层楼,一砖到顶,门窗的颜色都染成品蓝,窗上又都贴着窗花,觉得有些俗气:那是这里集体的建筑,上层是旅社,下边是饭店;服务人员是本地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脸上凸着肉块,颧骨上有两块黑红的颜色。饭店的旁边,是一个大栅栏门,敞开着,便是车站,站场很小,车就只得靠路边停着。再过去是商店,粮站,对着这些大建筑,就在靠河边的公路上,却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处小棚,有饭馆、茶铺、油粉摊、豆腐担、柿子、核桃、苹果、栗子、鸡蛋、麻花……闹闹嚷嚷,是黑龙口最繁华热闹的地面了。

黑龙口的人不多,几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这生意极有规律:九点前,荒旷无人,九点一到,生意摊骤然摆齐。因为从西安到商州来的车,都是九点到这里歇息,从商州各县到西安,也是十点到这里停车。于是乎,旅人饥者,有吃,渴者,有茶,想买东西者,小么零甚山货俱全。集市热闹两个小时,过往车一走,就又荡然无存,只有几只狗在那里抢骨头了。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披着那羊皮大衣,扑扇扑扇地往大楼饭店里走去了,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室,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绾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多少钱?”“好吃吗?”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特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劲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

商州初录(5)

“这馍里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

“是祖传的?”

“当然喽。”

“卖了半辈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

“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

“早早就应该关门!”

“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

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

“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

“你只卖嘴,光说不盛。”旅人们说。

“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

“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

“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

旅人们便都哈哈笑起来了。

在黑龙口呆了半个小时,司机按了喇叭:车子要走了。旅人们都上了车,车上立时空间小起来,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买了东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后只好插木楔一般,脚手儿不能随便活动了。车正要发动,突然车站通知,前边打来电话,五十里外的麻街岭,风雪很大,路面坍方了几处,车不能走了,得在黑龙口过夜,消息传开,旅人们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龙口并不是大平川的第一个镇子,而下边还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岭。

小商小贩们大都熄火收摊,准备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后,却欢呼雀跃,喜欢得跑来拉旅人:

“到我们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钱,多便宜呢!”

旅人们却只往大楼旅社去,但那里住满了,只好被小商小贩们纠缠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边的人家里,情况没有多大出奇,住在山洼人家的旅人,却大觉新鲜了。从冰冻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但无论如何,却上不到那门前的小路上去,冰冻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子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山民们会在旁边扯下一节葛条,在鞋底上系上几道。这果然趴滑,稳稳走上去了,于是他们才明白了上山时司机为什么要在轮胎上拴链条。

到了门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篱笆的,但不是城里人的那种细竹棍儿,或是泥杆儿,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桩,一根一根,立栽着。一只狗呼地扑出来,汪汪大叫,主人喊一声,便安静下来,给你摇起尾巴。屋里暗极了,锅台、炕台,四堵墙壁,乌黑发亮。炕上的被窝里蠕蠕动的,爬下来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媳妇,在炕上出黄豆芽菜。见客进门,忙将唾沫吐在手心,使劲抹那头上的乱发,接着就扫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让坐。

屋里并不暖和,主人就到后坡去,在雪窝里三扒两拉,拖出几节木头来,拿了一把老长的木把斧头,在门槛上劈起来。旅人大为可惜说这木头可以做大立柜,做沙发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几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个大坑里烧起来了。火很旺,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锥往下滴着水儿。

夜里睡在炕上,是六角钱,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尽你享用。那火炕边,立即会煨上柿子酒,烤上拳头大的洋芋。一个时辰后,从火里刨出来,一剥开皮,一股喷鼻香味,吃上两口,便干得喉咙发噎,须主人捶一阵后背,千叮咛万叮咛慢慢来吃。吃毕洋芋,旅人们已经连连打嗝儿了,主人就取了碗来,盛满柿子酒让你。你一开始说不会喝,也就罢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虽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热脸红,要推托时,主人会变了脸,说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妇又来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汉的脸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头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会让旅人睡在炕上,媳妇会抱一床新被子,换了被头,换了枕巾。只说人家年轻夫妇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关了门,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妇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间,作了界墙而已。刚睡下,或许炕头上的喇叭就响了,要么是叫主人去开分地包产会,要么是主人去开党员生活会。主人起来了,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灯点着。他要出门,旅人也醒了,赶忙就起来穿衣,主人说:睡你的,我开完会就回来,旅人肯定要说出什么话来,主人用眼光制止了。

商州初录()

“你是学过习的?”主人要这么说。

“学过习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动。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丢进炕下的火坑,轻轻地“叭”了一声。一个钟头,炕热得有些烫,但不敢起身,只好翻来覆去,如烙烧饼一般。正难受着,主人回来了,看看炕上的扁担,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凉水来让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让你喝,说你真是学过习的人。你若不喝,说你必是有对不起人的事,一顿好打,赶到门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带走。重新睡下了,旅人还是烙得不行。主人会将一页木板垫在褥下,你就会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凉了,凉得像一块冰,需得起来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来,旅人便像亲人一样被招待了,你问那猪圈墙上,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灰圈儿?他会告诉说,冬天狼多,夜里常来叼猪,但却最怕这白圈儿,夜里没有听到狼嗥吗?旅人说未听见,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会又说,夜里出来解手,常会遇见这东西的,它会装着妇人的哭声呢。旅人听得直吐舌头,说冬天在这里投宿真不是轻松事。主人便又说,夏天的夜里那才怕人呢,半夜里,床下有吱吱声,一揭褥子,下边便有一条彩花蛇的。旅人吓得噤了声。主人却说:“没事,抓起来从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随便得很。

如果雪还在下,如果前边的麻街岭路还没有修起,旅人们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那么,主人们就会领你夜里去放狐子药。天明去收药,或许,只能见到狐子的脚印,还有的是狐子竟将那用鸡皮包裹的烈性炸药轻轻用土埋了,但常常是会收获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来,将皮剥下,吃肉是没了问题,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阵讨价还价,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带有书吗?”

他们老是这么问。一旦知道你是带了书的人,就如何缠住你,要以狐皮换书,他们就会去叫来小弟小妹,儿子,女儿,翻你的书捆。孩子们最喜爱高考复习资料书,一换到手,就拿到火炕边入迷地读了。

清早起来随便往每个人家里走走,就会发现那晚辈的人和他们的父老不同:老一辈人爱土地,小一辈人最恋书。小的全不穿大裆裤,不扎裹腿,不剃光头,都一身咔叽,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早晚还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对旅人说:

“赶明日路通了,你们把这干净鬼也带去吧!”

说完,就作个谑笑,又说:

“刷刷就是了,那嘴里有屎吗?快去看你的书,只要好好学,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若做样子,就收拾了,帮我去卖些吃喝,一天也可赚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经和这里山民交上朋友了,什么话也就能说得来了。

“你们脚上的皮鞋走路不绊石头吗?”

“城里的路没有石头。”

“真好,半年都穿不烂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们也可以穿嘛。”

“怕脚带不动。赶明日到了县上,该买台收音机了。”

“你们口袋里真有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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