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寒月篇 上帝的反讽之二（1/1）

“存在，虚无。存在又何尝不是一种虚无？你如今存在着，可你又完完全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只是按照我给你画好的图谱在运做，然后一步步地接近你的目标，履行你的义务。可你终将归于虚无。我存在着，可我也是一种虚无，我相信此时创造我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想法。我的一切言词与行为或许只取决于他大脑中的一个一闪即逝的火花。他让我走进来，告诉你自身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然而描摹我的人又何尝没有意识到他存在的虚无？或许他也只是另外一个作家笔下的游灵。那另外一个作家的作者又是谁？他的存在与虚无取决于哪种力量？上帝么？上帝又是什么？至少它不会是如今人们想象的那个样子。等等……看，他注意到我在评论他了，他的脑细胞从灵感的迷狂中冷却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不得不就此打住，而我的存在或许也行将结束了。其实并非是我在评论他，而是他在对自己品头论足，不是这样么？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其部分脑组织在另一部分组织不晓得的情形下评判了他，而不是他在评判自己。那‘他’究竟指涉……当然这个深奥的问题我们可以先不予以讨论。我在他的作品里是他，可我又不是真实的他。不过此刻对于你来说，我却是实实在在的。然而你应该认为实际上是他而不是我创造了你。可你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我讲这句话的时候若是作者作为反驳令你获得此意识又另当别论——有可能甚至都不清楚我在说着什么，你能抓牢的只是自己眼前的东西。所以，至少在你的意识中，我是你全能的创造者，你是我笔下的游徒。”M说着，朝纸张外挥笔的作者投出一个谦恭的微笑。

寒月依旧对M毕恭毕敬。他可弄不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然而在他眼前的M则是确凿且实实在在的。他开始认真的向“上帝”寻求启示了。“主啊，哦，不，我全能的作者，你能告诉我随后应该怎样做么？我一直在等待水岛露面，然而他却行踪飘忽不定，我们几乎找不到在一起深入探讨和交流的机会。是您将他藏匿了？或许您应该协助我完成救赎这个堕落于女人的灵魂的使命的，毕竟这也是您的事儿，不是么？”

M笑而不答。片刻，他对寒月说：“你可否知道我曾经有一个梦想？”寒月怯生生的摇了摇头，见“上帝”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也不敢多问，生怕其一时不悦会让自己瞬间成为了跛子、白痴、基督徒，或者干干脆脆的消失掉。

“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建一座规模巨大的比圣索菲亚大教堂还要宏伟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图书馆。而整个图书馆中仅有一个手抄本，它藏在馆内的某个角落里。到那时，此书已是等同于希罗多德的《历史》，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和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般伟大的著作，而且市面上所有版本均已绝迹。人们为一睹它的芳容，不得不考察除其之外的我的所有作品，无论是小说、散文、哲理论著，还是绘画、电影和交响乐曲，然后从每一部作品提供的细微暗示中找寻和积累线索，直至最后解开谜团。或许线索会从一本书跳至另一本书，从一本书跳至一首乐曲，再由这首乐曲跳至一部电影——只有博学的、且用心钻研了我的全部作品的学者才会有幸拿到观摩原抄本的金钥匙。至于这本书，即是你手中所拿。”M缓缓的陈述着，声音低沉而厚重。片刻他将视线投向远方，充满了期待与憧憬。他似乎忆起了雅克·塔蒂的临终遗愿，还有那古老而高贵的拜洛伊特。

“《冬之旅》……”寒月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可您觉得，在您丰产且充满智xìng的一生中，仅只这部作品最为出sè么？我的意思是说，”寒月赶忙奉承一般的补充解释道，“因为您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伟大的，比之来说，就没有比它具有更高艺术价值的作品用以珍藏么？”

M仔细的听寒月把话讲完，说道：“它定不是我最好的作品，因为迄今为止我最好的作品还未诞生——其实并非是我，暂且以我代指也无妨——这种情形会延续至我死之前的那一刻。因为我的每部作品都追求超越，它只会比前一部更美更高贵。当然，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必令创造者经历分娩的剧痛，以及那炼狱一般的jīng神紊乱的煎熬。然而真正的艺术家是敢为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作品而死的人，至少他们敢于为其陷入疯狂承受痛楚，也只有经过地狱之火砺炼的作品才堪称伟大。《冬之旅》凝结了我青chūn的血与泪，它必定是属于二十岁的最好的一部作品。它在人们二十岁的那段rì子里，尤其是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必定是一部经典，而且将罕有超越它的作品出现。而对于我的二十岁，它依旧是一部经典。我不可能再有一次二十岁的机会，可我为自己能在如此青涩的岁月中创作出这么一部骄人的作品而自豪不已——这也是我怀着一颗虔敬之心yù立一座永藏《冬之旅》手稿的城堡的根本原因。我期待在不久的将来，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它得以建立，这样我死而无憾。”

寒月再次轻轻翻开扉页，重读那篇描摹他前世生活的序言——他又怎能不熟悉呢，那可是他生命延续过的部分啊！伴随再次阅读，寒月愈发觉得这本书有着诗一般的蕴味，那种忧伤如维特，反叛如霍尔顿，睿智华丽似尼采的言语风格。他此刻并非在讨好M，而是打心眼里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一本属于青年时代的优秀小说。

“我要走了。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小插曲，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M走之前，向寒月打了个含义模糊的手势。“可是，我……”“你只需按照先前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我的出现并不会使你唐突的改变既定方向，脱离任务轨道。至于水岛，你会在适当的时刻——即其生命达到某一状态，某些事件被激活后——与他相见，游戏便会继续。”说罢，M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哼，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你这莫名其妙的插上一足算是怎么回事？我冷峻的形象全被你给毁了，简直把我当小丑么。”寒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可他马上意识到，他是不应该埋怨的。即便他没有大声讲出来，他不满的念头在滋生的那刻起便已被M洞悉的一清二楚，顿时他肚子疼得要命。

在厕所的墙壁上，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句如同刻在摩西石板上的希伯来文——或许这又是作者在同他调侃罢。上面写着：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小丑。“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关乎自己那无常且难以参透规律的荒诞生活的调侃呢？”寒月暗地里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