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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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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跟着县长东奔西跑地解决污染问题,并不是李来有这段时间的工作重心——作为一名乡镇干部,一方面要帮领导解决心头之患,另一方面更要将领导心中喜好发扬光大。梅晓歌书记参加完长岭村的“围炉夜话”没几天,鹿泉乡就作为先进典型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既然领导觉得这是好事,那就必须把好事做全做透。

李来有连夜安排布置,除了“围炉夜话”,又进一步开创了“三进农家”——全乡干部都要进村下访,结对帮扶,日夜访谈,诸如给孩子辅导作业、专题普法等等,这些都包干到人。每天拍照打卡汇报工作进度,务必要在全县再树立一个先进模式。

乡宣传员黄立清对口的农户是宝根家。宝根出去干活,黄立清就逐条给宝根母亲念新颁布的国家安全法。宝根母亲里里外外地做家务,她走到哪儿黄立清就跟到哪儿、念到哪儿。

“孩子你别念了,咱也听不懂。那个你让一下,挡着我干活了。”

黄立清不好意思地往旁边让了让,可嘴上念的法条一刻没停。宝根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念叨:“村里连年轻人都快没了,哪有间谍?宝根一会儿就回来了,有事你和他说吧。”

黄立清停了停,无奈地对宝根母亲说:“农家普法,今天带来的这些都得念。我得赶紧念完,一会儿还有两家呢。”

宝根母亲无奈地又听了十几分钟,黄立清总算念完了。可这还不算全完,农户还必须在入户普法单上签字才行。宝根母亲不会写字,不得已在单子上按了个手印。随后,她又拿着普法单和黄立清带来的法制资料拍了张照片,这才算彻底完成任务。黄立清念资料念得口干舌燥,宝根母亲本想留他喝口水,可黄立清却一刻也不敢停留,每天入户都记点,到时间完不成要挨罚的。他手忙脚乱地上传了宝根家的照片,急匆匆地往下一家去了。

不过,相比其他人黄立清已经算好的了。宝根的母亲再烦也还张罗他喝水,王晚菊在二嫂家给孩子辅导作业,差点就被轰出来。孩子不爱学,大人嫌耽误事。王晚菊也不敢早退,进门出门都得打卡,最少在农户家待够四十分钟。王晚菊一边央告着二嫂,一边不停地看表:“快了快了,马上到点。”

其实,王晚菊的心里比谁都急。下农户的时候正是饭点,等忙完天都黑了,想着树哥到家吃不上现成饭又要闹腾,王晚菊心里就直敲鼓。

果不其然,王晚菊到家的时候,树哥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了院子里。王晚菊一边叫醒他,一边收拾他吐在身上、地上的污渍。三摇两晃,树哥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人是王晚菊,他翻身起来一脚把王晚菊踹倒在地上。王晚菊的腰和胳膊被地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可为了息事宁人她还是强忍着站起来去搀扶晃晃悠悠的丈夫。

树哥没罢手,他的巴掌噼里啪啦地落在王晚菊的脸上、头上、身上,边打还边骂骂咧咧,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委屈的人:“哪天回来都看不见你,热乎饭也吃不上。什么时候等我再找个做饭的你就高兴了。你能当个书记还是乡长?屁用没有,你妈的还像个傻子一样给他们卖命,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是不是我把你打傻了?”

王晚菊尽量躲避着树哥的巴掌,嘴里小声地念叨着“行了,行了”。直到树哥因为醉酒渐渐没了力气,她才扶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男人趔趔趄趄地进了屋。

如果说王晚菊的工作阻力来自家庭,那肖俊学却直接被卡在农户家。刘喜是长岭村的一块烫手山芋,乡里没人接,只能肖俊学亲自盯着。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些肖俊学还能咬牙坚持,可刘喜大白天锁着门睡觉实在难坏了他。到点不打卡,乡里肯定要处罚,马上要结束外派回局里了,这怎么办?

肖俊学站在刘喜家门口,做出了翻墙的决定。

快下班的时候,林志为从电脑里调出每日工作表,细心查看起来。每天跟着县长,事情千头万绪,指望脑子都记住,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做了这个表格,每次回到办公室就先把记在本子上的任务都填进表里,而下班前的最后一件事,则是核对表格,看看还有哪些任务没完成。

挨个看下去,一项新任务——鹿泉乡河道(养猪户)排污方案,还显示未完成的状态。林志为翻开通讯录,给鹿泉乡政府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正急急忙忙准备出门的黄立清——这天是周五,晚上村里又要“围炉夜话”了,他得去现场看着。

林志为说的整改方案黄立清完全没听说过,但林志为明确表示这是县长当面向李来有布置的,黄立清也不敢怠慢,明白地记在本子上,答应一会儿看到李来有就询问进度。黄立清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李来有正站在长岭村跟三宝发火。

还是那个时间点,还是那个小广场,可“围炉夜话”的光景却是今时不同往日——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

“村民还不如乡干部多。‘围炉夜话’,谁围谁呀?宝根怎么也不来?”

见李来有脸色难看,三宝忙不迭地解释说:“电话都打得烫手了,年轻的都在厂子里,请一天的假就是好几百块钱,村里也不给补,实在是叫不回来呀。”

“年轻的不在,老头老太太呢?”

“他们都睡得早,前头都新鲜,后来几次还得学唱歌、背歌词,就……”

“又不是天天唱红歌。”李来有生气地打断了三宝的话,“不行就放场电影,发点香皂、洗衣粉之类的,马上发。”

三宝一边点头一边跑去布置,他叫人从扶贫物资里拉了一车洗衣液,又在村里的大喇叭里招呼了半天,总算凑了些人。大家领了洗衣液,笑嘻嘻地把三宝和李来有围在中间,黄立清赶紧用相机拍下了照片。随后,他小心地观察着李来有的脸色,县长布置的那件事他多半还没落实,林志为的督办电话得找个合适的当口告诉他。

林志为一点不比李来有清闲。艾鲜枝那篇关于污染治理的发言稿,他写了几遍都没通过,还被批评方向越来越偏,条理也不清晰。领导的不满意分明就写在脸上,而且规定时间也快到了,他决定周末去单位加班写稿。

一早还没出门,林母就捧着一块金砖似的冲过来说:“快快,接电话,江霞找你!”

林志为头发洗了一半,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骤然想起上次江霞约他周末一起爬山,此时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林志为火速收拾了一番冲下楼,伏在江霞的车窗前,不无歉意地说:“忘了忘了,天天得有一百件事情,脑子都转不动了。今天还得加班,只能下次再和你们去了。”

江霞望着林志为笑了笑:“车上又没县长,你上来说呀。”

林志为拉门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问道:“早饭吃了吗?我请你吃馄饨去。”

“爽约赔礼道歉啊?不是龙虾馅我不去。”

林志为被江霞的玩笑逗乐了,跟着说道:“你先把我送到滹沱河,我给你现捞。”

江霞又笑了笑,从后座上拿过来一个饭盒递给了林志为:“多带了一份,给你当午饭吧。”

林志为打开一看,是两个精致的三明治,笑着问道:“不会是龙虾馅的吧?”

“你尝尝。”

江霞顺路把林志为带到了县委大院,自己开车走了。

周末的大院比平时安静了不少,而且今天加班的人也比以往的周末要少。林志为打开电脑,马上投入工作之中。可是,虽然他心无旁骛、苦思冥想,但对于眼前这篇稿子到底该怎么写依旧不得要领。

艾鲜枝在上一稿上写了不少修改意见和批示,可是字迹潦草,让林志为一时无法辨认。他使劲挠挠头,闭上眼睛回想着那天交稿的时候艾鲜枝都说了些什么,然而那些不算遥远的记忆夹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事之中,怎么也连不起来。林志为感觉自己被困在了牢笼之中,怎么找也找不到开门的钥匙。

时间一晃到了中午,另一个也在加班的女同事吃完饭走了进来。看见林志为桌子上的饭盒,她打趣着问道:“女朋友很贴心啊。给你带的什么饭?”

快被稿子逼疯的林志为没多想,随口答道:“本来说好和江霞他们去鹿泉乡爬山,加班去不了,这是蹭他们的饭。”

女同事说:“除了咱俩,政府办那几个都去了。江霞今天过生日。”

林志为心神一晃,拿起手机给江霞发了一句“生日快乐”。然后,他拿起三明治边吃边写稿子。既然之前的思路已经被否定,语句也被改得七零八落,那干脆推倒重来,不破不立。林志为把之前的稿子全都删了个干净,然后在空白文档上列了一排数字序号。他静下心,回想着最近几天和县长一起去覃县的经历,以及就这个问题县长在各个场合对相关人员所说的话,片刻之后,他开始顺着序号一个一个地列出问题:1.几年前两县村民因为河道污染引发的纠纷甚至械斗要不要提?2.与覃县联合治污整改时限的时间范围要不要明确?……

正在这时,江霞回过来一条视频。林志为把音量调小,打开看了看。视频里,一堆同事已经登上了北风呼啸的山顶,江霞顾不上整理头发,冲着镜头喊道:“就差你了,林志为!”随后,江霞身后又挤过来一个女同事跟着喊道:“你不来,江霞都没心思过生日!”江霞跟着同事的话笑了起来,却没有否认。

林志为点中对话框,想说点什么,思量了片刻,他还是按灭了屏幕,重新投入工作中。

鹿泉乡的“三进农家”工作没有因为“围炉夜话”的遇冷而陷入停滞,相反,乡里对干部们的打卡落实督查得愈发严格。因为担心干部们落实不力,乡里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别的不干,专门给农户打电话,回访干部们“三进农家”的具体落实情况。

黄立清现在不光要给宝根母亲读资料,还要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回答乡里的回访电话。怕老太太记性差说错了,他还进行了一对一的模拟演练。

“黄立清来过你家吗?”

“来过。”

“来干啥?”

“普法。”

“普法宣传。普了什么法?”

“土地、登记,还有禁毒是不是?”宝根母亲记不清楚,渐渐支支吾吾起来。

黄立清赶紧嘱咐:“国家安全法也算,能说出三样来就行。这个小册子平时多翻翻,要不别人问你也说不上来,还以为我没来。”

宝根母亲被缠得没办法,搓着手里的擀面杖央告:“谁问我都说你来过。要是没别的事情,那我做饭了?”

王晚菊那边寻到地头才拦住二嫂:“刚才我去你家里,你婆婆说你在这儿,手机也没接,是不是没电了?”

“都是你们给打没电的。”二嫂一边把刚收的毛豆打捆一边没好气地回答,“问你来没来,几点来的,几点走的,一天充好几次也不够接电话的。”

“乡里最近抓得紧,我回去反映一下。”王晚菊不好意思地说。

二嫂头也不抬地接着抱怨:“家家户户就那么几件事,以前解决不掉的现在也解决不了,有事没事天天得陪着干部坐着装样子,还不能走,地里还这么多活呢。孩子现在在学校写完作业才敢回家。我不是说你啊,晚菊。你们乡里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王晚菊不知如何回答。二嫂说的是实情,可乡里这么安排起初也是好心,而且是卓有成效的,否则“围炉夜话”也不会得到县委书记的表扬。如今干部们疲于应付,老百姓怨声载道,具体到王晚菊,搞不好到家还要挨打,好好的一件事最后竟成了四下里不讨好,王晚菊站在地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来有按照艾鲜枝的部署,该告的告,该追的追,覃县那边果然坐不住了。艾鲜枝下乡考察返程途中,意料之中地接到了刘晋飞的电话。刘晋飞不是曹立新,他一遇到事无论真假先把姿态放得特别低。

艾鲜枝早就摸清了他的套路,她听了一会儿,佯装不知情地对电话里说:“老哥,你这么说我都没法接啦。什么叫你求我,明明是我在求你。我确实不知道这个事情。不是在谈赔偿吗?养鱼户怎么会直接起诉,搞得还让媒体给知道了?记者会不会是另一伙人?这个李来有怎么连个村民都管不住?我马上问问他。”

挂断电话,艾鲜枝心情大好,主动跟林志为打趣道:“看见羊就像狼,看见狼就像羊,这个老刘,好好说话就是不行,咬他一口就着急了。”

见领导情绪不错,林志为赶紧见缝插针请示自己的工作。那篇发言稿虽然还没成文,但他已经列好了几个关键问题,况且现在领导和覃县那边的角力又往前推进了一步,凡事还是提前问明白的好。

于是,顺着艾鲜枝的话林志为问道:“如果他们有整改动作,市里的发言稿还是之前的口径吗?”

这个问题艾鲜枝自己也有点犹豫,她思量片刻仿佛自言自语地答道:“措辞适当收收也可以,但是不讲透也没有意义。诉求和现状还是要摆出来,是吧。”

“明白。”林志为点头答应,然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县长我准备了几个问题,您告诉我是和否就可以,措辞我来琢磨。”

艾鲜枝闭上眼睛,示意林志为说来听听。周末加班的列一二三四被逐条念了出来,艾鲜枝默默地听着,不时地微微点头。仅这一点小小的肯定,让林志为获得了不小的自信。第二天一到单位,林志为马上打开电脑开始写稿,提纲获得了首肯,他昨晚又琢磨了一宿成文的措辞,现在可以说已是成竹在胸。

谁知没写两行,之前一起加班的女同事走进来,一见到他便说:“主任刚刚还找你呢,说县长的发言稿先不用写了。”

“市里不开会了?”林志为不解地问。

“时间太急,他让材料科的先写了,说咱们这边事多,分分工。”

林志为了点点头,转回头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情。他移动鼠标想关闭文档,可想了想又把手放回到键盘上——好不容易被领导认可的思路,如果不完整地写出来,之前的努力就全浪费了,而且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肯定还是不得要领。长此以往,难道要县长身边跟个不会写稿的联络员?况且,材料科的稿子也还没出来,说不定到时候还有一较高下的机会。

林志为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写稿不仅是为领导,更是为自己。

在食堂吃完晚饭,艾鲜枝碰上了梅晓歌。两人各忙一摊,有两天没单独聊聊了。艾鲜枝把这阵子和覃县打环保官司的事讲给了梅晓歌,最后颇有些无奈地说道:“覃县还在拖着。你去看他们就把厂子关掉,一走就开。县里要是这么个默许的态度,上面也没法查。”

“不关天天打官司,关了就没有税收,老百姓一样骂娘。”同是一县主官,梅晓歌深知环保工作的难处。

艾鲜枝是个不饶人的性格,坚定地说道:“反正我肯定要去市里告状,就算将来板子打下来,我们也挨得轻些。”

梅晓歌自然支持艾鲜枝的做法,不过反过头来也不禁感慨:“老刘他们还是不会算账。污水处理厂还是要早做,越早越便宜,越到后面就越贵。我在上一个县里的时候早就做了,那时候才多少钱,如果现在再做是多少钱?翻倍的。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搞,后面的人就要十倍的精力、十倍的钱去搞。”

“有的钱是不能省的。”艾鲜枝点头附和。

“我也是来了光明县才知道,这里的大部分乡镇都没有污水处理厂,农村的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咱们喝的就是这个水啊!”

回想着那天去覃县的场面,艾鲜枝直言:“咱们也经历过,我也能明白他们的难。那怎么办呢?谁家还没有几本难念的经?”

“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势在必行。马市长是怎么说的‘憋着尿跑马拉松,不撞线不能停呀’。”

艾鲜枝和梅晓歌就这样边聊边朝各自的住处走去,疲惫、无奈、坚持都化作脚步深深浅浅地踩在了脚下。

完成了那篇已经不再需要的发言稿,林志为才算结束一天的工作。他一边打印稿件,一边检查工作表格,发现“鹿泉乡河道(养猪户)排污方案”这一项依旧是未完成的状态。他想了想没有再给鹿泉乡打电话,而是在微信上给李来有留了言:“李书记,方便接电话吗?”

发完信息,林志为便收拾东西直接下班了——李来有肯定知道找他有什么事,也肯定不会回电话。工作如果完成了,不用别人催,他一准主动汇报,没完成,那打这样的电话纯属给自己找别扭。乡里的干部不能说对工作不负责,但一个个都是滑头,跟着县长这些时日,林志为多少也领教了一些。

行至电梯间,林志为刚巧遇到了江霞。他一边掏出包里的饭盒一边说道:“你怎么也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早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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