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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计收王畿 浪荡书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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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计收王畿 浪荡书生

嘉靖三年,天下多事。正月到三月,北直隶、南直隶、河南、山东、陕西先后地震,鞑靼人入侵边境。

朝廷赐建的新建伯府第竣工了。伯府在绍兴城西北角光相桥畔,是在尚书府原址上向北拓展扩宽后建造的,是绍兴城里最气派的府第。原先的尚书府第,按朝廷的礼制,正房只能五开间,现在的伯府是七开间。七开间的府第,在绍兴是独一无二的。伯府北高南低,最北端是王阳明夜观天象的观象台,长三十步,宽十步,是座假山;向南依次三进院落,东西两侧是厢房,东西厢房后各跨有两个独立的院落。房顶统一的黑板瓦,屋脊装饰着彩色瓦兽,梁栋、斗拱、檐角彩色描绘,窗户、柱枋一色的金漆。大门上装饰着金漆的麒麟头像。仪门外是一泓绿水,名碧霞池,长二十步,宽十五步,池水西与西小河有水门相通。池上有小桥,名天泉桥,池边四角四座凉亭。碧霞池向南是四柱三开间三重檐的石牌坊“承恩坊”,北面一面题着斗大的“新建伯”三个字,南面匾额题着“承恩坊”三个字,匾额下刻着两行小字,那是敕封新建伯的圣旨,字面上涂着金漆。

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文武百官与嘉靖皇帝发生了争执,号称“大礼议”。嘉靖皇帝登基后把自己的藩国所在地安陆改名为承天府,这意思是他的皇帝宝座是从天上继承的,大臣们坚持他是从孝宗(弘治)皇帝身后继承的皇位,故他应该称呼孝宗皇帝为皇考,称呼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为皇叔。已薨的兴献王就嘉靖皇帝一个儿子,大臣们决定把住在江西省建昌府南城益王府中的崇仁郡王朱厚炫过继给兴献王,继承兴献王一门的香火。嘉靖皇帝是个孝子,他坚持称呼孝宗皇帝为皇伯,兴献王为皇考。于是,一场君臣拔河比赛开始了,结果是,文武百官像树林一样多的胳膊,拗不过嘉靖皇帝一个人的大腿,一百三十四位文武官员被廷杖,当场杖死十六人。二月,杨廷和因为“大礼议”得罪了皇帝,被迫退休,大学士蒋冕成了内阁首辅。

天下多难,嘉靖皇帝要求百官自我反省,并征召治国良策。王阳明上奏,谏言皇帝罢免不称职的首辅,并推荐了赋闲在家的杨一清和现任吏部尚书石瑶。

王阳明的朋友席书、霍韬,弟子黄绾、方献夫和黄宗明是“大礼议”的活跃分子,他们纷纷写信征求王阳明的意见,王阳明坚持只讲学不说是非。

伯府东邻也是一户王姓人家,户主是退休养老的贵州按察司副使王经。王家二儿子叫王畿,比钱德洪小两岁。都是做官人家,都是读书人家,比邻而居,出门进门,低头不见抬头见。王经是弘治三年进士,比王阳明早三届金榜题名。在绍兴,甚至在浙东的王姓,向上追溯起来,不管自己大字小字写得好坏,都会尊东晋王羲之为祖宗。《大学》开宗明义就是“明德、亲民、至善”。睦邻亲善,是对《大学》的践行。因为这几层原因,王阳明与王经来往走动关系融洽,只是比邻不久王经就去世了。

来绍兴求学的江西人居多,读书人喜欢结伴而来,有叔侄结伴的,有兄弟结伴的,有同学结伴的。魏良弼的弟弟魏良政、魏良器、魏良贵,欧阳德的族弟欧阳瑜,安福弟子刘晓的叔伯兄弟侄子刘文敏、刘邦采同族九人,先后来到绍兴求学。

做良知学问,不局限于教室,不局限于书本,功夫在日常。王阳明率领一帮弟子,常去周边游览山水。

今日一早,王阳明率领弟子要去城东北的蕺山,一行人路过王畿家,迎面碰上王畿一个人由东向西,一脚轻一脚重踉踉跄跄走了过来。大清早,人这种状态,让人好奇。王畿瘦高个子,眉清目秀。只见他一脸倦容,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锦色布囊,看到王阳明十几个人,他毫无顾忌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稍稍让出些路,走了过来。十几个人避让着他。王畿示威似的扫视了十几个人一眼,轻蔑之情溢于言表。错身而过后,十几个人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的嘲弄声:“呸,一群腐儒!”

和王畿对面而过时,弟子们看到了王畿的一脸清秀,王阳明却观察到王畿脸上朦胧着的一层浊气。听到王畿故意的大声嘲弄,弟子们并没有回头去看王畿,而是纷纷看向王阳明。王阳明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问各位道:“你们来绍兴这些日子,吃过绍兴的腐乳吗?就是绍兴臭豆腐。”

跟在身边的魏良政、刘文敏几个人纷纷说道:“吃过!”

王阳明说道:“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绍兴腐乳,绍兴人家家餐桌必备。腐乳中的佳品,还是贡品。这是说的臭豆腐。要是读书人成了腐儒,闻着臭,吃着能不能香甜?”王阳明说着,自己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弟子们活跃起来。

王艮说道:“读书成了书呆子,刻薄古板,好像是从千年古墓里钻出来的,就会臭不可闻。”

钱德洪说道:“读书人读不出良知,成了腐儒,还不如腐乳有用呢。”

王阳明说道:“别人说我们腐儒,是提醒我们检讨自己。心上如果有腐败的东西,我们必须修正,如果没有腐败的东西,我们就要自信,任他谣言歪风,肆意诽谤,我自岿然不动。不动什么?就是不动怒、不动气,归根结底是不动心。要致良知,别说心上有腐败的东西,就是香甜的东西也不能有。”

到了蕺山,大家席地而坐。王阳明提起刚才的话题,问道:“刚才那个读书人是谁,你们知道吗?”

钱德洪回答道:“他叫王畿,正德十四年举子,比弟子小两岁。去年我们在京师考试,都住高升旅店,弟子向他介绍过良知学问。他对此嗤之以鼻。这个人两次会试失利后,有点玩世不恭。”

魏良政说道:“先生这位芳邻,嘲讽我们是腐儒,已经不止一次了。见一次面,嘲讽一次。”

王阳明笑着说道:“谁把腐儒挂在心上,谁就是腐儒。师伊!”王阳明看着魏良政,眼含深意。魏良政字师伊。

魏良政说道:“谢谢先生指点。今天说起这个话题,弟子也是随口而出。”

王阳明点点头说道:“那就好!你们猜猜,王畿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王艮说道:“看他大清早一脸疲倦,手里抓着钱袋子,一定是去混赌场了。”

钱德洪说道:“传闻城里有秀才,赌输了水田,赌输了房产,赌输了妻妾。”

王阳明说道:“小赌怡情,大赌丧志。怡情不如养性,把心放正就是养性。”

魏良贵说道:“先生,您教我们做学问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弟子过去在家,兄弟们有事争执的话,习惯以投壶来决定。”魏良贵瞅了一眼哥哥魏良政和魏良器,“弟子发现,投壶的时候,一旦分心,虽然近在咫尺,也会屡投不中。弟子以为,投壶就类似赌博,可见赌博也是一门学问。先生以为如何?”

听到弟弟说投壶,魏良政和魏良器还不在意,听到弟弟说赌博是一门学问,两个人一齐看向弟弟,两双眼睛里都是责怪。两个哥哥责怪了弟弟后,再看向王阳明。大家都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呵呵地笑着说道:“赌博确实能锻炼人的心志,沉迷进去能达到忘我的境界。我们做学问,也必须忘我,要达到忘我的境界,还很不容易。但是赌博的忘我,和我们做学问的忘我,有很大的差别。做圣贤学问,忘我,是身心世界俱忘,没有人,没有天地,没有万物。赌博的忘我,是能忘了自己的身心,忘了自己的爹娘妻儿,却忘不了眼前的骰子,忘不了眼前的筹码,忘不了赌桌上的银子。赢钱了,狂欢,离不了一个狂字;输钱了,丧心病狂,还是离不了一个狂字,输赢都是一个狂字,狂则心丧。师伊,你们兄弟会投壶?”王阳明看向魏良政。

魏良政点点头。

王阳明说了一声好,问道:“去过赌场吗?”

魏良政再点点头。

王阳明说了一声好,问道:“会赌吗?”

魏良政脸一红,应道:“弟子很惭愧,以前痴迷过赌博。”

王阳明呵呵地笑着说道:“过去痴迷,是赌迷心窍;现在清醒,是良知在苏醒。汝止,你过去是不是也嘲讽过读书人是腐儒?”

只上过一年私塾的王艮哈哈笑着说道:“弟子过去和王畿是一个德行,看到读书人死读书,就……哈哈哈!先生,惭愧得很!”

王阳明说道:“久病成医,解铃还得系铃人。王畿这个病,还非得汝止和师伊出马不可。”

王艮和王阳明相视一笑。魏良政不解地看着王阳明,王阳明并不解释。王艮道:“师伊,先生的良知学说墙内开墙外香,香遍了江西、广东、福建、湖广、南直隶。大家不远千百里,慕名而来。反倒是这绍兴城里,好像是灯下黑,尤其是这个王畿,和先生做邻居,竟然骂我们是腐儒。他这倒不是骂先生,我想原因可能出在我们弟子身上。我们外来的弟子,对先生高山仰止,到了伯府前,还没见着先生的面,远远地看到了承恩坊,就已经拘谨得弯腰驼背,志气矮了三分,有的甚至紧张得连路也不会走了。王畿作为先生的邻居,出门进门,常常遇到修习的读书人,认为我们是腐儒,也有他的原因。我在见先生前,也把很多读书人看作腐儒。这就好比我们在海边晒盐煮盐,外人远远瞅着,那不过是一池海水,他还没见识过白的精盐。误解的根源在于他们不理解良知学问。我们自己这池海水,被先生点化出了精盐,自己吃到了咸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的邻居继续吃着没有一点盐味的淡饭。王畿若能尝到良知学说的甜头,愿意从学,过去骂良知学说的人,若能改为宣讲良知学说,可比先生亲自宣讲要管用。如此一来,绍兴城里良知学说就要大兴了。”王艮说着看向王阳明,见王阳明微微颔首,就继续说道,“先生刚才说了,久病成医。我和王畿害过一个病,狂病;师伊和王畿都害过一个病,赌病。作为过来人,我们最有发言权。是吧,先生?”

王阳明呵呵笑着说:“我看王畿眼神气质,他天性聪颖,现在雕琢,还不算晚。”

晚上,王艮和魏良政结伴,远远地尾随着王畿,来到绍兴瓦肆街。王畿进了一家赌场。王艮、魏良政来到门前,见一楼的招牌是“黄金屋”,二楼的招牌是“颜如玉”。两个人进了黄金屋。眼前的景象让魏良政有些惊讶,这里不像自己在南昌见过的赌场,那赌场像戏台场,像菜市场,满屋子乱糟糟的。而这里,一屋子的人,却并不嘈杂,灯光下,影影绰绰的都是读书人穿戴。粉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一幅画上是庄子在和人下棋,画名题为《弈棋?怡心!》;一幅画上是汉李广手执大弓,站在一尊石虎边,一支箭射进了石头老虎的顶门,画名题为《心力石穿》;一幅画上是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脚下遍地黄金,画名题为《极乐世界》。一幅字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纸糊的;宦途若捞雪银,太冰凉;黄金屋中钱生钱,真轻松。”

魏良政指着这幅字,对王艮小声评判道:“不对仗不工整!没文化!没良知!”

王艮一把扯住魏良政,说道:“有良知哪能开赌场!”

两个人围着赌桌四下巡视。读书人赌博,到底是斯文,赌桌周围,各人安稳地坐着,屏着呼吸,安静得像在明伦堂听圣人说书,只是这里不说书,只掷骰子,能听到呼呼啦啦的摇骰子声音。赌客们的心思都在骰子上,没有人注意到王艮和魏良政的到来。王艮看见了王畿,忙示意魏良政,两个人掏出钱袋子,往桌边一放,跑堂的在两人身后放上了椅子。

文人常说,功夫在诗外,要做个好诗人,既要能钻进去,又要能出得来。就像书法,一头钻到字的罗网里面的人是写字匠,能钻出字的迷宫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赌博也一样,输赢压在心头的人,想赢怕输,得失心重,往往是怕处有鬼。昔日的赌徒魏良政良知已经觉醒,坐在赌桌旁,他没有输赢心,没有计较心,没有算计心,清净处生智慧,他把把赢钱。这位陌生人很快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王畿看到魏良政,看到王艮,条件反射张口就是“腐”,“儒”字还没来得及出唇,便醒悟过来,他愣住了。在王畿看来,王阳明带的这帮腐儒满口之乎者也,遇到漂亮女人不敢看一眼,听到荤笑话就要捂耳朵,整天板着一张脸,天天像在坟前哭丧一样;走路先迈哪只脚,吃饭先夹哪根菜,都要在“四书五经”里找一找宝典。这样的人,竟然还会赌钱?竟然还能赢钱!王畿的目光和王艮的目光相遇了,王艮的眼中是淡淡的笑意。王畿脸有些热,马上转过头去。

看到王畿的银袋子空瘪了,王艮示意魏良政,二人随着王畿起身。王畿往外走,遇上王艮和魏良政也往外走。王畿搭讪道:“想不到腐……想不到你们也会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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