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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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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泣

宝帐四垂,流苏悄颤。

怜声倚影间,最后一把黯淡的星辰陨落在乱梦之上,令詹盛言乍启双睛。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依靠着酒才能睡过去——酒,还有白凤。现在他手头没有酒,于是他就伸手摸向白凤那一边,却摸了一个空。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醉意仍旧在翻腾,整个人像是连带着床铺一起飘浮在半空,而重幔深垂的大床中依旧是昏昏暖暖,分不清昼夜。

他摸索着揭起了帐门,这才见外头早已是五更鸡唱,旭日东升,日光之上又笼罩着团团青烟,一片氤氲朦胧。

他咳嗽了两声:“凤儿?”

“怎么醒了?可是熏着你了?”白凤模模糊糊的人影倚坐在妆台边,捧着一筒水烟。她听起来哑兮兮的,好似嗓子里也填塞着烟雾。

“天还早呢,你怎就起来了?”

“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做噩梦干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踏实,舍不得叫你,结果还是把你给闹醒了。”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是昨儿那件事故还梗在心里头没过去。那人是我的旧部,就算记在我头上。来,和我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白凤仿似笑了一声,“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抽上两筒就好了。”

詹盛言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道:“和我逞什么强?你那么爱面子,事事争先,却在稠人广众之下被扫了脸,哪儿能不闹心?闹心就吐出来,别憋着受了病。来,和我吐吐,才梦见什么了?”

白凤噙住了烟嘴深吸一口,又从鼻中喷出了老长的两线烟气,方才缓缓道:“我梦见我被扒光了衣裳丢进人群里,所有人都对我指指戳戳、大加嘲笑,我觉得好羞耻,又急又怕,我只想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猛地刹住,不再说下去,只将一手里的纸煤儿甩了甩,一点儿星火子乍明乍灭。

“我就在这儿,”过了一会儿,詹盛言轻声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白凤把纸煤投进了脚下的香炉,挪身走过来与他并坐在床头,张臂圈住了他脖颈。她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二爷,我坐在这儿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通。”

他点点头答说:“是啊,我詹盛言龙凤姿容,文才武功,造化所钟,焉能至此?我自己也从没想通过。”

白凤明知詹盛言是有意逗她开怀,却仍然“嗤”地失笑。她往他胸口捣了一拳,“醉鬼,没正经。”

詹盛言笑一笑,“你说,我听着。”

白凤将额心蹭着他肩头,先叹了一声:“人活在世,争的就是一口气。既落在了最下贱的境地,就更该力争上游。我自问吃的苦、挨的罪、挖空的心思一分也不比别人少,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做到顶尖,都有出人头地的指望。怎么就我们这一行,不管做得有多好,照样逃不过被轻贱的命?”

詹盛言没回答白凤的问题,却转而问她道:“你哭了?”

她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我瞧瞧。”

“没有就没有。”

他强行把她从身前扳开几分,就在她面颊上辨出了两线断断续续的银亮闪光。“我的大姑娘,你当真哭了?”

白凤别开脸,又重新扎进他胸口,“哭便哭,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我当然要一惊一乍,相好这几年,我可从没见你掉过泪。”

“瞎扯,我在你跟前哭得还少吗?睡前不还哭一场?”

“那都是在床上,你是被爷爷给干哭的。好好地说着话就哭出来,可是破题儿头一遭。”

白凤嘴里头恨一声,却只藏在詹盛言怀里不肯抬脸。

她前夜洗过的头发业已干去,还不曾涂抹头油,发质又粗又硬,光滑而厚重,披散了半身。他抚着她,好像抚着一头凤鸟的羽毛。“我就晓得。”

她拱在那儿,带着发堵的鼻音问他:“晓得什么?”

“这一桩糟心事儿会把你伤个透。可你先前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敢问,唯恐惹得你更不适意。其实我早猜到了,你心里头难过得要命。”

“你怎么猜得到?”

“不就是你从不哭嘛。”

白凤一点点抬起脸,脸上的湿迹不知是在詹盛言胸襟上蹭去了,还是她自个儿悄悄抹干的,已一点儿都看不出,只看到她一双光芒凛然的眼睛一如寒星在闪烁着。

他直视着她的眼,说:“没认识你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倌人我没少打交道,没一个不把掉眼泪当家常便饭的。闹醋劲儿?哭一场。非要留夜厢[39]?哭一场。讨酒讨牌、要珠宝要皮货?也哭上一场。按说你学的是同一套,乃此道中行家,绝不会不懂你这种大美人的眼泪对付男人多管用,一滴泪就换得来一颗珍珠。但你想要什么,你只会诱惑、行骗、撤退、威逼……你熟知一切操纵人心的手段,却不肯用最最简单的眼泪去达到目的。就好比一位将领明明兵强马壮,却不发动正面攻击,只从侧方阴取。凤儿,你为何从来都不哭?”

白凤从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一点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空望着哪里道:“我是卖笑的,又不是卖眼泪的。为一局酒、一件皮货去哭?我做不来。真正该哭的事儿,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全哭完了。”

“那在我身子底下,你又为何常常哭得像个孩子?大宝贝儿,我不是打趣你,我是认真的,”他盯着她讷讷无言的样子,等了好一阵,才缓缓地替她道,“只有那种时候,你才容许自己软弱一会儿。”

“我、我就是觉得……”

“你就是觉得,只要在人前永远咬着牙强撑,绝不像女人一样流泪取怜、跪

地乞食,而像个男人一样杀伐果决,你就是个强者。然而一桶粪水就让你明白,就算你再强,也始终赢不到一点点尊严。”

白凤想要辩驳,末了却只吐出了一声颓唐的叹息:“爷,究竟是为什么?”

詹盛言沉默了片刻道:“凤儿,咱们俩连生死大事也经过,我却从没见过你这么无助迷惘的样子,看来我得好好开导开导你。你且容我想一想怎么说才好。”

他又默默了一回,亦先叹上一声。叹声如一阵风,扫开了一条满铺着残叶的古道。“这么说试试吧。我十五岁那一年初冬,女真部进犯大凌河,当时辽东的兵力主要被蒙古鞑靼牵制在西边,因此父亲命令我闭城固守,我没听。我年轻骄狂,私率一支精骑出关接战,却遭遇暴风雪,差不多全军覆灭。我也身负重伤,只剩下一名亲兵陪我藏身在雪窝里,为躲避敌军的搜捕,我不得不把雪一口口往肚子里吞。”

白凤听得愣了,“做什么要把雪往肚子里吞?”

“天气甚冷,呼吸的热气太过显眼。吞了雪,气也会变得冷冰冰的,不易被发现行藏。”

“你就靠这个逃出来?”

“还没完。女真的头人晓得领兵和他对战的是辽东总兵的独生子,因此没找见我的尸体,他就铺开了搜查。我的亲兵替我引开了他们,我趁机钻进一匹被豁开腹部的战马,就蜷在它肚子里躲起来。”

“我早知沙场的残酷,却不知竟这样的残酷。”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之后我父亲听闻消息,火速调兵来救,我才得以脱身。回到大营后,我一身的血和冰碴子还没化,父亲就叫人把我拖下去,给了我五十军棍。”

白凤将一手掩在了嘴上,仿佛是怕自己惊叫出声,“我的爷,这是二十年前了吧,我今儿听起来,还是一样心疼你。”

他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也一样心疼你。”

“我?”

“你这个人,流血不流泪,却又不得不靠着谄媚谑浪这一套讨生活,一定有过数不清的时刻,就像是活活把冰冷的雪团往肚里吞。你这儿疼得要死,”他拿手指在她的胃部一点,“浑身都沾满了比死马内脏还难闻的臭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你把自个儿折腾得血乎乎、脏兮兮,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就为了求胜心切而已。你以为自己好歹配得上一句嘉慰……”轻轻地,他对她摇了一摇头。

“爷,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你再和我多讲讲。”

“凤儿,对有的人来说,生活就是这么没道理。不拼命,固然要万劫不复,但哪怕拼上了老命,最终也得不到一城一地。因为从一开头你就不应该迎战,你日复一日地苦战,也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幸存,永没有胜利可期。”

“我又被你给说迷糊了,你再浅近些。”

“三百六十行,你却想在最没尊严的行当里挣尊严,在最虚情假意的地方找真心——你这是在妄图打赢一场注定输掉的战争。”

白凤将一缕垂在腮边的散发掠去了耳后,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也只会得到一顿闷棍、一桶粪水……”

詹盛言将她另一边脸颊的垂发也拨开,“你会得到一支七宝水烟筒。”

“你说什么?”

“前一阵我替你新订了一支水烟筒,差不多这两天就该送到了。原想给你个惊喜的,不过看你心情这么低落,先说出来叫你高兴一下。我叫工匠全照着你的喜好打的,纯金筒子,金针珐琅彩钎子,玻璃翠的嘴儿和链儿,烟托是我叫人从云南采来的顶级红碧玺,配上七宝和点翠制成的丹凤朝阳,保证你一见就爱。”

白凤盯着他看了又看,“这又是为什么?”

他抬了一抬眉,“因为那套西洋春宫册子是我给自个儿订的,不舍得送你。”

白凤笑着拍打他一下,又敛去了笑容道:“爷,不说凭你这个人,仅就凭你手里头的钱,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肯掏心窝子对我好?你是爱我哪一点?”

詹盛言仍旧笑嘻嘻的,“一点怎么够说?你的脸蛋、胸、屁股,还有腿,尤其是腿,简直比册子里的洋女人还带劲。”

这一次白凤没有露出一点儿笑容,只含着隐怒叫了声:“二爷!”

烟雾涌了进来,隔着青阴阴的一团,她不大能看清詹盛言的眼神,只看他直直地回视她,随即笑意就由他眼睛里彻底退去。“我才已说过了。大姑娘,我爱重你,就是因为你这样一个聪明无双的人,却总妄想打赢一场根本赢不了的战争。假如不是碰上你,”他停住了,片刻之后道,“也许我早就对自己的战争认输了。”

还在很年少时,白凤就与各路男人们调风弄月,这是她听过的最不着边际的情话,而她从未被如此深深打动。霎时间,她曾经历过的一切——种种连想一想都是罪恶的可怕过去、可悲往事杀声震天地向着她攻过来。白凤实在很庆幸,在这粉碎一切的百万雄兵到来之前,她同心共命的战友就在她手边。

她用染满了烟草味道的手指向詹盛言摸索过去,正当他们的身体即将缠绕在一起,卧房外传来了两声呼唤:

“姑娘,姑娘?”

白凤百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这几天应了什么霉日子,老是一大早有人吵。我出去瞧瞧,爷你再躺会儿吧,我把这帐子给你合上。”

她推着他在床里重新躺倒,又替他盖好被子,自己抓了个玉扣环把头发随手一束,披衣走出来。少了满室浓烟,方才见天色其实已放得大明,一片极好的晴光直泼了满堂。卧房外的南梢间是白凤用来作为与詹盛言的燕居[40]之所,常日里也唯有二人的近侍才可出入。这就见憨奴立在门外,往身后指一指,“姑娘,岳峰来了。”

岳峰是詹盛言的心腹小厮,只二十来岁,瘦得是头角峥嵘,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实际上是个极不好惹的打手。他旁边还跟了个小听差,却是面貌秀整,眼光灵活,算得上一个俊品人物,白凤便多瞧了两眼,“哟,这是谁?瞧着脸生,从前没见过。”

“回凤姑娘,这是小人的表弟。因家乡遭了水灾,他就出来讨生计,小的给引见到府里,现跟着小的一块在公爷身边伺候。”岳峰又向那小仆道,“陈七,快见过凤姑娘。”

陈七立刻就抱礼问好,又含笑低声道:“峰哥,你成日说凤姑娘是天仙化人,我这才算信了。”

这一句不单替自己奉承到了,还替岳峰也落了好,由不得令白凤一笑,“不怪是你亲戚,也是个机灵鬼儿。”

岳峰嘿嘿一笑,勾了勾头道:“凤姑娘,对不住扰了您,不过有事儿得请我家公爷走一趟。”

“什么事儿呀?”

那边又只是嘿嘿一乐,白凤就明白问不出来了,但她素知詹盛言一贯是黑白颠倒,若没有额外应酬,向例不会在午前起床的,还在早晨岳峰就来叫,必定有急事。她也就向旁一让,让开了里间的门,“公爷睡回笼觉呢,你自个儿去叫吧。”

岳峰却后退了一步,“还是请姑娘帮小的叫一声吧,小的要吵了公爷的觉,他准得发火。”

“发火就发火呗,他还能把你给吃喽?”

“姑娘您这话忒轻巧,瞧瞧,小的头上这个大包,就是早几天赶上公爷的起床气,被他老人家顺手给敲的。再敢扰了觉,那位爷真能把小的给吃喽,连酱油都不蘸。”

白凤见岳峰龇牙咧嘴地指着额边的一块硬青疙瘩,忍不住笑一声道:“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吓人,公爷还是挺随和的。”

岳峰一伸舌头道:“我的姑奶奶,那是对着您呀!我们家太夫人是长公主,公爷对您,那就像对着个小公主。”

“什么小公主,也不怕嘴里头害疔?”

“小的要瞎说,就真叫我嘴里头害疔,以后变成个大哑巴。那些个当官的姑娘您都熟,随您去打听,连专职骂人的六科言官见着我们家爷都绕道走,公爷一不顺眼,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有一回活活把一个给事中给骂哭了。公爷还嫌人家不爷们儿,拉起领子就打。这副阎王脾气,谁能不发怵?不过可真的是一物降一物,满世界只对您,公爷愣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求求您,可怜可怜小的吧,公主娘娘!”

白凤早听得又笑又啐,“呸,别乱叫,把你们家太夫人放在哪儿?得了,我进去叫吧。”

詹盛言刚合眼又被弄醒,火气果然不小。不过当他看清了白凤的脸容后,就笑着伸了个懒腰,“我告诉你凤大姑娘,你的花容月貌又救了你一命。咝,头疼……”

白凤哄着他起来,先拿薄荷油替他在太阳穴按摩一会儿,又将揉了皂角的滚热毛巾为他烫过两鬓,亲手持一把银剃刀将他脸腮边那些已隐隐见影的连鬓胡子修干净,跟着服侍他洗脸擦牙、梳头更衣。

她为詹盛言结好发髻,束好发冠,把他优雅华贵的脸庞捧在掌中一瞧,莞然一笑,却又渐蹙双眉,沉沉叹一声。

詹盛言在自个儿的两腮边捉住她的手,“怎么,身子上还疼?”

她面带不屑地摇摇头。

“那就是还为‘那事儿’不痛快?”

“其他也罢了,只胡同里这一帮小蹄子眼热我当红,天天变着法儿想叫我倒运。你瞧昨儿龙雨竹那一副小人嘴脸,就算碍着你,她不好当面说我,背地里还不知能造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谣言败坏我。”

“那些上蹿下跳也红不过你的女人,你犯得上理会她们?况且她们自己一个个的丑闻还少吗?陪柜的陪柜[41],姘车夫的姘车夫,做恩客的做恩客[42]……真有谁惹着你,我雇几个花子来唱莲花落揭她们的老底儿。你还不解气,我也派人挨个儿把她们拿粪水泼一遍,你再指着鼻子去笑话她们,好不好?凡事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我也明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就是不得劲儿。”

“这么大晦气,得劲儿才见鬼了,”詹盛言将她的两手合在唇边碰一碰,“要不这样吧,我送了龙雨竹一颗大珍珠,回头叫人给你采一百颗,做上一挂珍珠链,管保是其明如镜,透照雪肤,你戴上,等晚上叫我……”

他贴着她颈根咕哝了一句,白凤笑出来,又在他臂上拍打一下,“损死了。”面上却霎时间如春意初融。

詹盛言见渐散的烟气之中,白凤只一身珊瑚红刺金的家常衣裳,脸上本来含妆,但饱经缱绻后业已脱去了大半,反而现出润腻有光的柔肤本色来,颜容在透窗而入的光照下直是酣妍欲滴。他轻手一扯,把她抱坐在腿面上,“都说歌舞场里的美人因总是熬夜凿丧,故尔只宜于浓妆,而不宜于素面;宜于灯前,而不宜于日下,怎么唯有你这么受着当头日照,却也分外动人?”

白凤展眸一笑,摸了摸他唇上的两撇清髭,“你酒还没醒吧?嘴巴这么甜。”

“八成还没,头疼得要命。怎么,我酒醒了嘴巴就不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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