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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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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母亲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加重了。也可能只是我设法忘掉了她实际上病得有多重。田中先生家的房子闻上去有一股烟和松树的味道,我们家则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我甚至无法忍受去描述这种味道。佐津下午去村里干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当我们把她抬出屋子时,我发现她的肋骨骨架竟然比她的肩膀还要宽,甚至连眼白都是浑浊的。我只能尽量回想过去的事情,否则就无法忍受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想起在她还强壮、健康时,一次我和她一起洗完澡出来,水蒸汽从我们苍白的皮肤上升起来,我们就像是两根煮熟的萝卜。过去我经常用石头替母亲刮背,在我看来她的肌肉比佐津的还要紧实和平滑,我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可能熬不过这个夏末就会死去。

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试图从各个角度去设想整个混乱的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先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不仅会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我的父亲。毕竟,他总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人生活吧。通常,我只有在确信全家将被收养之后,才能入睡,这样的结果就是那几个星期里我都睡得不多,早晨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去村里取了一包茶叶,回家的路上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正沿着小路跑上来。他追上我后,花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喘着粗气,手叉着腰,仿佛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过来的。虽然天气还没到很热的时候,他的脸却像一条啮鱼4那样又红又亮。最后,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和你的姐姐……去村里……越快越好。”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外出打鱼,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那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快去吧,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的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但还是朝山上的家跑去,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佐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佐津脱下围裙,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佐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将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我赶上佐津时,她几乎都快要进村了。我想象这一天已经几个星期了,但从没想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害怕。佐津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次去村里会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她甚至都没有把手上的炭黑洗掉;她还用手去抹头发,于是就在脸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这样去见田中先生,便跑上去擦她的脸,我们的母亲可能就会这么做。佐津却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近海水产公司外面,我向田中先生鞠躬道早安,我以为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可是他却表现得异常冷淡。我想这其实是我得到的第一条线索,它暗示事态不会像我设想的那般发展。当他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后,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

“杉井先生会跟我一起坐在前面。”他说,“所以你和志津最好坐到后面去。”他就是那样说的:“志津。”我觉得他搞错我姐姐名字的行为是非常粗鲁的,但姐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跑到车子的后部,在那些空鱼筐间坐了下来,一只手平平地搁在滑腻的木板上。之后她还用这同一只手拂开脸上的一个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了一块发亮的污迹。我不能像佐津那样对黏腻的东西无动于衷。我不能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想到周围的腥味,要是我们抵达田中先生的家后,能洗一下我的手甚至是我的衣服,那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佐津突然说:

“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我觉得自己的念头很聪明,便试着向佐津解释,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我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肯定也会。我决定到了田中先生的家后就对他俩中的一个说说。

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进。

几分钟后,马车在镇外铁轨旁的一小块泥地上停住了。那儿站了一群人,他们周围堆放着麻袋和柳条箱。人群的一边,“烦躁夫人”正站在那里,身旁还站着个身穿僵硬和服、瘦得离谱的男人。他有一头猫毛般的柔软黑发,一只手拎着根绳子,绳子上面挂着一只布包。他给我的印象是和千鹤镇格格不入,尤其是同他身边带着柳条箱的农民和渔夫以及一个背着一袋山药的驼背老女人站在一起时。“烦躁夫人”对他说了几句话,当他转身审视我们时,我立刻断定自己很怕他。

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名叫别宫的男人。别宫先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近盯着我看,他似乎还对佐津充满了疑惑。

田中先生对他说:“我把杉井也从养老町带来了。你想要他跟着你吗?他认识这两个女孩子,我可以放他一两天假。”

“不,不需要。”别宫先生摆摆手说。

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似乎没人听到我说话,所以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答案。我断定“烦躁夫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说了一些我们的坏话,让田中先生不高兴了,于是那个瘦得出奇的男人——别宫先生计划带我们去别的地方进行一次更为全面的算命。之后,我们将被交还给田中先生。

正当我竭尽全力用这些想法安慰自己时,“烦躁夫人”露出一个开心的微笑,把佐津和我领到离泥土站台稍远的地方。当我们离站台远到别人不可能听见我们说话时,她的微笑就消失了,她说:

“现在听我说。你们两个都是淘气的女孩子!”她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我们后便敲打我们的头顶。她没有弄伤我,可我还是惊得大哭了起来。“如果你们做了什么让我难堪的事情,”她继续说,“我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别宫先生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你们必须留意他所说的一切!如果他命令你们爬到火车的座位底下去,你们就照做。明白了吗?”

从“烦躁夫人”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该回答她,否则她就可能伤害我。可我当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正如我所害怕的那样,她伸出手来开始狠狠地掐我的半边脖子,我痛得甚至无法说出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受伤了。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坠入了一个满是生物的大桶,浑身上下都给乱咬一气,我听到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们身边。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女孩讲,就趁我站在这里时说吧。你没有理由这样对待她们。”

“我肯定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谈。可是火车快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我能看见火车在不远处转了一个弯驶来。

田中先生把我们领回到站台上,农民和老女人们正在那里收拾起他们的东西。火车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宫先生插在佐津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手肘把我们领上了火车。我听见田中先生说了些什么,但我的脑子太混乱了,心情太沮丧了,没能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相信我所听到的。他可能是说:

“我们会再见面的!”

或者是:

“等等!”

抑或是:

“行了,咱们走吧!”

当我往车窗外看时,我看见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回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姐姐说:“小千代!”

我双手捂住脸;说实在的,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恨不得在火车的地板上打一个洞钻进去。姐姐的心情从她喊我名字的声调就可以知道了,她都无须再多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对我说。

我认为她所需要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是”或“否”。她大概也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但是,我当然也不知道。我问那个瘦男人,别宫先生,但他根本不理会我。他依然在盯着佐津看,就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似的。最后,他挤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他的抽绳包里拿出一把梳子,开始用梳子扯通佐津的头发。他肯定弄疼她了,但我能看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乡村情景更让她觉得痛苦。不一会儿,佐津像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了下来,开始大哭。我看见她的整张脸都在颤抖,这比她打我、骂我更叫我难受。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个像狗那样暴着牙的老农妇走过来给了佐津一根胡萝卜,还问她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我无法让自己再去注视佐津的眼睛。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甚至纽约,我曾经听三浦医生谈论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们把小孩子养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很多个小时,没有东西吃。看见别宫先生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卷,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撒着芝麻的饭团,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当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饭团塞进他那张讨厌的小嘴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了。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城镇下了火车,我以为是到了京都;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登上了另一列进站的火车。这列火车才是送我们去京都的,它比我们乘的第一列火车拥挤多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站着。还没到京都,已经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一块石头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冲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驶近京都车站时,我只能看到一点点街景。但接着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空虚与恐惧。

回想当初,1930年前后,京都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人力车。事实上,那么多人力车在车站前排队等客,让我想象在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车去任何地方——我的想象和事实倒也相距不远。大约有十五或二十辆人力车停在那里,车把着地支撑着整辆车,车夫们蹲在附近要么抽烟要么吃东西;有一些车夫甚至直接躺在污秽的街道上,蜷着身子熟睡。

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和姐姐中间坐下。他穿着和服的身体甚至比我猜测的还要瘦许多。随着车夫提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去,然后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

车夫没吱声,只是猛地一拽把车拉动起来,然后开始小跑。过了一两个街区,我鼓足勇气问别宫先生:“您能否告诉我们要去哪里?”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可过了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佐津在别宫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也要哭出来时,别宫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嘴唇,立刻克制自己不要再哭,我觉得眼泪在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滑的过程中似乎自动止住了。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在照片上见过它们,我记得自己惊呆了,觉得汽车太……“残酷”,在那种惊恐的状态下,我眼中的汽车似乎是为伤害人设计而非帮助人的。我全部的感官都受到了侵犯。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中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随着天色渐暗,我感到很害怕;不过,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头一次见到城市灯光更令我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饭的那一次,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在这里,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人行道上的人们都站在黄色的光晕下面。我甚至能够看到街道远处的小东西。我们转到另一条街道上,前面有一座桥,我第一次见到了坐落在桥另一边的“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屋顶是如此宏伟,我还以为它是一座宫殿。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这些木屋彼此挨得很近,从正面看上去就像是连在一起——这又一次带给我那种可怕的迷失感。我看见穿着和服的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觉得她们看上去非常优雅;虽然后来知道她们基本上都是女仆。

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宫先生命我下车。他跟在我后面爬了出来,接着,好像这一天还不够艰难似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当佐津也试图下车时,别宫先生转身用他的长手臂把她推了回去。

“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的地方。”

我看着佐津,佐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但这只持续了一刹那,因为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宫先生往后拽;我听见女人的声音,还有一阵骚动。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处在一个狭窄的入口,入口的一边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另一边有一些植物。我是被别宫先生拖进去的,现在他又把我拉起来站好。在入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田中先生居住的千鹤镇上那个年轻的暴牙艺伎所穿的和服曾经让我念念不忘;但眼前的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的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特别之处;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当然我那时对此还一无所知。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她所梳发型的最高端也不超过别宫先生的肩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倒也不是说我已经养成了多好的礼貌习惯——我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接着她说:

“别宫先生,呆会儿你能否把垃圾带出去?我想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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