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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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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一下:在一间可以俯瞰花园的安静房间里,你我二人边啜饮着清香的绿茶,边谈论某件早已逝去的往事,我对你说:“那天下午我遇见什么什么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却也是最糟糕的一个下午。”我想你也许会放下茶杯说:“等一等,现在你指的是哪一个下午?是最好的,还是最糟的?因为一个下午不可能既是最好的又是最糟的!”本来我也该嘲笑自己糊涂,并对你的观点表示赞同。但事实是,我遇见田中一郎先生的那个下午,确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又最糟糕的一个下午。他在我眼中是如此迷人,甚至他手上的鱼腥味也好像是某种香水。如果我没有认识他,我肯定不会成为一名艺伎。

我不是生来就要被培养成一名京都艺伎的。我甚至并非出生在京都。我是渔夫的女儿,来自日本海附近一个叫养老町的小镇。在我一生中,没有几个人听我提过养老町,或是我家的住房、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姐——更不用说我是如何成为一名艺伎,当一名艺伎是什么滋味。大部分人会臆测我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艺伎,我从断奶后就开始接受舞蹈训练,如此等等。而事实是,多年前的一天,我在给一个男人倒清酒时,他偶然提到他上周刚去过养老町,哦,我就像一只小鸟,飞越大洋后忽然遇见了知道它老巢的人,我是如此震惊,抑制不住激动地说:

“养老町!天,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啊!”

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脸色明显地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他尽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未能成功,因为他无法掩饰自己吃惊的神色。

“养老町?”他说,“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长期以来我已经练出了一种非常实用的微笑,我称之为“能剧的笑脸”,因为它就像能剧里所用的面具,表情是僵硬的。它的好处是男人们可以将它解释为任何他们想要的表情;你可以想见我会多么经常地用到它。当时我认为自己最好亮出这样的笑容,当然它也即刻见效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我为他斟的清酒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我确信他笑是放松的缘故而非其他。

“那种念头!”他说着又大笑起来,“即你是生长在一个像养老町那样的垃圾堆,就像是用水桶泡茶一样荒谬!”接着他再次大笑着对我说:“这就是你如此有趣的原因,小百合小姐。有时候你几乎让我相信你的那些小玩笑是真的呢。”

我不太喜欢把自己想成一杯用水桶泡出来的茶,但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比方倒是很恰当。毕竟,我确实是在养老町长大的,谁也不会说那是个吸引人的地方。几乎没有人会去那里观光。至于当地的居民,他们则是从来都没有什么机会离开。你大概会奇怪我自己是如何得以离开那儿的。我的故事就要从这一点讲起。

在养老町这个小渔村,我住在一个我称之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从海上来的大风整日刮个不停。孩提时代的我觉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会掀起阵阵巨浪——就是说狂风总会伴随着大浪。我认为我们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常厌恶大海时不时正对着它的脸打喷嚏,为了避让,它决定朝后倾斜。要不是我父亲从一艘破渔船上砍下一根大木头撑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这么一来,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在这座晃晃悠悠的房子里,我的生活也有点一边倒,因为从幼年起,我就很像我的母亲,几乎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和姐姐。母亲说这是因为我和她两个人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确实,我们都有一双同样特别的眼睛,这种眼睛你在日本几乎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亲的眼睛呈一种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母亲,我认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个洞,里面的墨水都流干了,她觉得我的想法很滑稽。算命先生们都说她的眼睛颜色那么淡,是因为她命中带了太多的水,多到几乎看不见其他四“行”1——他们解释说这就是她的五官如此不协调的原因。村里人常说,她应该要长得非常漂亮才对,因为她的父母都很好看。这么说吧,一只桃子味道很可口,一个蘑菇的滋味也很鲜美,但你不能把这两种味道融合在一起;造物主却在她身上玩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把戏。她继承了她母亲翘翘的嘴巴和她父亲有棱有角的下巴,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幅精致的画配了一个太过笨重的外框。她那对可爱的灰眼睛被一圈厚密的睫毛围着,准是遗传自她的父亲,但这却让她看起来像受了惊吓。

我母亲总是说,她嫁给我父亲,是因为她命中水太多,而我父亲则是命中带了太多的木。了解我父亲的人马上就能明白她在说什么。水很快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并且总是能找到一个缝隙去把它填满。另一方面,木则牢牢地扎在土地上。对我父亲而言,这是件好事,因为他是渔夫,命中带木的人在海上是比较安心自在的。事实上,我父亲在海上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自在,他从不远离大海。即使洗完澡,他身上还有一股海腥味。不出海捕鱼的时候,他就坐在光线昏暗的前屋地板上补渔网。如果一张渔网是一只正在熟睡的动物,那照他干活的速度,他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唤醒它。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甚至当他要摆出一副专注的样子时,你可以在他重新调整好表情的时间里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澡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在每一道皱纹里都藏进了忧虑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弄得这张脸已经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脸,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条上都布满鸟巢的树。他不得不一直挣扎去维持一种平衡,因而看上去总是疲惫不堪。

我六七岁的时候,知道了一些自己过去从不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一天我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这么老?”他听完皱起眉头,眼睛上方的皱纹就像是一把把稍微有些塌陷的雨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去问母亲,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改天她会解答我的问题。第二天,母亲一个字也没说就带着我朝山下走去,转过一个弯,我们沿着一条小径来到树林中的一片墓地。她把我领到墓地角落里的三座坟前,坟上立着的白色标柱比我高出许多。每根标柱从上到下都写着一些看起来很肃穆的黑字,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书还没多久,所以看不懂前一个词在哪里结束,后一个词又从哪里开始。母亲指着那些字念道:“奈津子,坂本稔之妻。”坂本稔是我父亲的名字。“死于明治十九年,享年二十四岁。”接着她又指着下一根标柱念道:“任一郎,坂本稔之子,死于明治十九年,享年六岁。”紧挨着的另一根标柱上的文字风格完全相同,不过名字是正夫,享年三岁。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父亲老早之前结过婚,并且他的家人全死了。不久之后我又回去看这几个坟墓,站在那里我发现悲伤是一种非常沉重的东西,它会在顷刻间让我的体重增加了一倍,仿佛有人在把我朝坟墓里拽。

有了这么些水啊木啊的,我的父母本该相得益彰,生出五行合宜的孩子。我敢肯定,我和姐姐两人到头来命中各携一“行”的结果让他们大为吃惊。不单单是我非常像母亲,并遗传了她那双特别的眼眸;我的姐姐佐津,跟父亲也像极了。佐津长我六岁,她比我大,当然就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情。但佐津的特点是她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好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会看起来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鱼鳍就把她割伤了。

除了佐津和我之外,我们的父母本来或许还会再要孩子,因为父亲特别希望能生个男孩可以和他一起去捕鱼。但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患了重病,很可能是骨癌,只是当时我还不懂。她逃避病痛的唯一方法就是睡觉,于是她像一只猫那样睡觉——就是说,她差不多始终在睡觉。几个月过去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久之后她只要一醒来就开始呻吟。我知道她身体里面有些东西变化得很快,不过因为她命里带了那么多水,所以我并不很担心。有时她在几个月内迅速消瘦下来,但接着又会以同样的速度恢复强壮。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胖起来。我没有意识到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耗干。你看,就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我的母亲也逐渐丧失了精气。

一天下午,我坐在昏暗前屋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正对着我早上捉到的一只蟋蟀唱歌,有人在门外大声喊道:

“喂!开门!我是三浦医生!”

三浦医生每周来我们的渔村一次,自从我母亲得病后,他每次必定要爬上山来给她做检查。那天因为有场大暴风雨要来,我父亲在家未出海。他在地上的老位置坐着,两只蜘蛛脚般的大手在一张渔网上缠缠绕绕。听到喊声,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并举起一根手指,意思是要我去应门。

三浦医生是一位大人物——至少在我们村大家都这么认为。他在东京上过学,据说认识的汉字比谁都多。他太神气了,根本不会注意我这样的人。我给他打开门,他脱了鞋子就径直走过我身边进了房间。

“啊呀,坂本君,”他对我父亲说,“我真希望能过上你这样的生活,整天在海上捕鱼,多开心啊!天气不好呢,你就可以休息。我看到你太太还在睡,”他接着说,“真可惜。我原想给她检查一下。”

“哦?”我父亲说。

“你知道,下星期我不会来了。或许你可以帮我叫醒她?”

我父亲费了点劲才把手从渔网中腾出来,可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小千代,”他对我说,“给医生倒杯茶来。”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后做了艺伎,我才改名叫小百合。

我父亲和医生走进另一个房间,母亲就躺在那里睡觉。我试图在门外听,但只能听见母亲的呻吟声,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见。我赶紧去泡茶,医生很快就出来了,搓着双手,神色凝重。我父亲也出来后,他们一起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坐下。

“该是跟你说一些事的时候了,坂本君,”三浦医生说,“你需要跟你们村子里的某个女人说一下,也许是杉井夫人,请她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

“我没有钱,医生。”我父亲说。

“近来大家都更穷了。我明白你说的。不过这是你欠你老婆的。她不应该穿着这身破旧的袍子死去。”

“那么她是快要死了?”

“也许还要拖几个星期吧。她正受着大罪呢。这一死,她也就解脱了。”

在这之后,我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因为我耳朵里只听到一些像是鸟儿在惊恐中扑着翅膀的声音。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心跳声,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曾经见过一只困于寺庙大堂的小鸟急着寻找出路的情形,噢,那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我从来没想过母亲将不单单是继续生病。我不会说自己从来没想过万一母亲死了会怎么样;我是想过这事,同样我也想过如果我们的房子在地震中被吞没会怎么样。这类事件过后,几乎不可能有幸存者。

“我本以为我会先死。”我父亲说。

“你是一个老人了,坂本君。但是你的身子骨还不错。你也许还能活四五年。我再留些那种药片给你太太。需要的时候,一次给她吃两片。”

他们又讲了一会儿药片的事,然后三浦医生就走了。我父亲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他没有穿衣服,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我越看他,越觉得他像一件形状和质地都很奇怪的东西。他脊柱的骨节一个个凸在外面。他的脑袋,污迹斑斑,好似一只碰伤的水果。他的手臂像旧皮革包裹的棍子,从肿块状的关节上荡下来。要是母亲死了,我怎么能继续和他住在这栋房子里呢?我倒不是想远离他;其实不管他是否在,只要母亲一离开,这座房子就空了。

最后父亲低声唤我的名字。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他说。

他的脸色比平日要凝重得多,眼珠不停地打转,好像他已经对它们失去了控制。我以为他是挣扎着想要告诉我母亲快死了,可他只是说:

“去村里带些供坛上点的香回来。”

我们家小小的供佛坛摆在厨房入口处旁一只老旧的板条箱上;供佛坛是我们醉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在一尊刻得很粗糙的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阿弥陀佛”前面,立着一些小小的黑色牌位,上面写着我们死去祖先的法号2。

“可是,爸爸……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吗?”

我希望他会回答,但他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离开。

从我家出去,先要沿着海边的悬崖走一段,然后小路才会转向内陆的村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路可真难走,不过我倒要感谢猛烈的大风把我的注意力从那些烦心事上引开了。大海怒浪滚滚,巨浪就像石头劈成的利刃。眼前的这个世界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是否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暴风雨,总是在顷刻间冲毁一切,仅留下一片荒芜?过去我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为了逃避,我一路朝山下狂奔,直到看见下面的村子。养老町是一个小镇,就在海湾的入口处。通常,水面上会散布着渔民,但今天我只看见几艘渔船回来——在我眼里它们总是像在水面上挣扎的小昆虫。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我能听到它的吼声。在海湾上忙碌的渔夫们在雨幕中的形影开始模糊起来,随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我能看见暴风雨爬上斜坡朝我袭来。最初砸在我身上的雨点就有鹌鹑蛋那么大,几秒钟内我就浑身湿透,好像掉进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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