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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九十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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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剪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燃了今晚的第一支烟。

“我觉得,你是在乎我的,很在乎我。你都愿意陪我杀人,”李白望着那颗缓慢燃烧的红点,看入了迷,手也不再想要抬起来,去捂自己的嘴,“虽然多少也有点恨吧,但没有人能和我一样了。”

“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点也不低,没人高得过我了,但你老是不想承认。”他笑起来。

杨剪似乎舒了口气,或是抽了一口?又或是没有。

“我还觉得……”李白又腼腆地垂下眼去,抓起了什么顶甜蜜的回忆一般,他显得有些陶醉,“因为我这个人挺自相矛盾的,一会儿怕你爱我,又一会儿怕你没爱过我,有时候你能一笑带过,有时候你又很想揪住我收拾一顿,问问我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话音落了,膝头的光也亮了一片,再抬眼时,杨剪的大半支烟灭在制动杆旁的烟灰缸,车也已经停在加油站里,灯光一如白昼。杨剪如常地摇下车窗给人递卡,把钱交完了,又关上窗子,回头看着他。

“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有错的?”李白盯得眼睛发干,认真地问。

杨剪的目光闪了闪。

这让李白感到困惑,语塞的当儿,油已经加完了,杨剪却没有急着把车开远,而是挪到加油站旁边的空地,找了块灯光没那么亮的阴影,拉手刹,熄火,拔下钥匙。

“哪一条是错的?”李白再度鼓起勇气,“每个我都猜了好久,如果有错的,你就让我知道。”

杨剪却下车了,接着拉开驾驶座后的车门,他坐到李白身边。

“如果没有错,还要让你知道吗?”他说。

李白愣了一下,同时他听到锁车的应答声,门打不开了,他就跟杨剪一块锁在这车里,好像很安全。

“你说的都没错。”杨剪又重复了一遍,略显疲乏地靠上椅背,侧目看他的眼神却明亮。

没看错吧。没听错吧?

没有!

李白狠狠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眼角一酸,视线又有些模糊了:“一百分?”

“九十九。”杨剪又往上坐了坐,两条长腿得以伸得更直,自在地闭上眼睛,“因为我已经承认了。”

在这之后杨剪便拒绝说话,不跟李白谈情说爱,也不解释一下自己先前的行踪,对于接下来该怎么走又有怎样的想法。他大概已经累到极限,被李白抓一抓手,捋一捋眉毛,他就飞速地睡着了。而李白仍然处于一种手足无措的亢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就像哐当被人塞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不知道该怎么捧。

在乎,地位,恨,爱……这些字眼。

并不在于杨剪向他承认了它们。

而在于,他其实一直都懂,却在这时才真正有了相信的底气。你要回去吗?你还是走吧,我在这边再待一阵子,把人找到再说——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忽然想到杨剪先前把自己塞进这座位,而不是前面的副驾驶,恐怕在那时杨剪就已经决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再坐到后面陪着他睡过这又冷又长的夜晚。只不过现在那人先自己一步,沉沉地睡着了。那我就帮帮你吧,李白想,现在的感觉好像在做梦却不是做梦,那我就再做一个,我帮你抬起手来,绕过我的肩膀,把我搂住,我帮你用夹克盖上我,再用我的盖上你,太麻烦了我好像要把你吵醒了,那我们干脆一起盖吧。

我帮你陪我睡觉,我们挨得更紧一点,陪得更好一点,睡得更香一点。

李白感到满足,偌大的满足,心满意足。他钻到杨剪怀中,两人盖着两人的外套,一直睡到天亮。

这一回杨剪醒得早了许多,七点钟就已经从加油站的小卖部买了新的面包和真空包装的小菜,还有不少矿泉水,牙膏牙刷,湿纸巾,坐回原先的位置让李白继续靠着。他自己已经洗漱完了,丝毫没有因为前夜的坦白而尴尬,身上依然是那种理所应当的自信,以及面对事实的坦然,看李白终于睡醒,就监督他好好地刷了牙,简单地擦了脸,才让他吃早饭。

“多吃点,”他说,“今天坐船。”

“船?”李白塞过来一只泡椒凤爪。

杨剪用指尖捏住,他其实不喜欢吃这种骨头多壳多并且会把手弄脏的费事东西,比如每年这个季节的螃蟹,要是没有李白帮他收拾,他就宁愿不吃,如今这凤爪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吃起来依然麻烦。

倒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吧?

“那边地势低,”杨剪最终还是咬了第一口,“车应该走不了。”

李白点点头,表示明白,杨剪要他多吃,他就二话不说地啃了三个面包,当真是乖极了,并且对接下来坐船要去干什么也没有叽叽喳喳地追问。而杨剪的推断也的确够准,往德江东南方向走的路上,灾情肉眼可见地重了起来,最后开到乌江决堤的河段,所有路都封死,车子果然寸步难行了。

有不少艄公在岸边招揽生意。

杨剪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拐杖,帮李白撑好,又打开工具箱挑了几件趁手的放进背包,水和食物也拿了,药也拿了,就是没拿刀,这车就和刀子一块被他留在岸上。一边收拾着,他还挂着点招人喜欢的笑容,一边跟艄公用带点本地味的腔调商量行程。

最终说定下来,从这里到一个叫做“玉人谷”的地方,一个多小时的水路,两个人,三百块钱。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哦!艄公大概是这么问的,李白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玉人谷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面,杨剪素来是专家。

他说:“看一个老朋友。”

走下临时搭的码头,他们就顺利地出发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却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流,小船一如柳叶划开山水,进入水墨的褶皱。坐在船头,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听着艄公吆喝“小心”时满嗓子的粗粝,他也能把自己搁在一旁的伤腿忘掉。长江一脉、十万大山,被他经过就化成雾,化成波纹,化成动荡漂浮的一切,唯独有杨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浓雾和水波中,抽一支烟,望向遥远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么远就要变成石头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

没想到杨剪真的看了过来,这一看,还不把目光挪开了,直瞧得他别过脑袋,企图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盖自己的不轨。杨剪就笑,梨涡浅浅地蓄了两点,眼里也被这青绿的江润出了一层清亮的水壳,满脸都是无辜的样子。而他身后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声响,远没有那么含蓄,笑完了还要高声唱上两曲苗歌,抹一抹脸上千沟万壑的汗。

“这段水,三弯六险七座峰哟!”他们听到这样的提醒。

两个弯过去了,四块暗流涌动的险滩也是,艄公的水性确实是好,熟悉水段情况,十分懂得避险,该顺流加速时也绝不含糊,却在第五险过后陡然平静的水流中撑住杆子,放缓了船速。

“那儿有个什么?”李白也发现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东岸聚起的一堆石块,它们就像是上一秒钟才从旁边的悬崖上剥落,却还卡住了一点别的东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吗?”

“去看看吧,麻烦您了。”杨剪说。

“好嘞——”艄公已经眺望了半天,答应得痛快。

然而横穿水流过后,隔了两米多远,眼中所见却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这里看到一只竹排,一个用红线绑在上面的、已经被浪头打得面目全非眉目晕染的纸人,还有他身上未曾丢失的银饰和黑发。

银饰正好卡在纸壳内部的竹制框架上,而头发夹在中间,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吗?”李白问。

“水路不用绕远,”杨剪放下烟支,“顺流而下,当然可能。”

这对话艄公听得云里雾里,但热情依旧,大概是了解这习俗,他跟两人解释这是冥婚的洞房船,谁家的小伙死了,姑娘却放不下,就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给他,两人的魂可以从乌江一直漂到先祖休养的故土。而李白默默听着,和杨剪一样安静,他只觉得那人唇边的烟蒂已然蔓延开来,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阳和炬火。

“师傅,”眼看着船马上就要撑走,李白开了口,“他们卡在这儿,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里了啊。”

“再近一点,我拿撑子给它捣走,就是有旋涡,水急,”艄公爽朗道,“你们两个旱鸭子城里娃儿,怕不怕嘛!”

“我会游泳,我哥也会!”李白扬起脸来。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着伤腿,在水流的颠簸中挪到杨剪身边,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总觉得是他们在等我们,昨天晚上认识我们了,现在就等我们救一救他们。”

“嘘。”杨剪掐灭了烟。

“什么?”李白一个激灵。

“说谢谢呢。”杨剪提起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杆拨下,先他们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烫了,他和杨剪一同远望,看那片银光漂远,漂下一个水坡就再也看不见,谢谢,不客气,祝你们好。耳畔有干燥的烟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长长的调子。苗语铿锵悠扬,啼鸣一般,在青天之下又显得古老而孤寂,与昨夜同寨的送别不尽相同,却又像一首长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衔接起来。

衔接,衔接,衔接得更远。李白不断地想,再往远看,就是他们的故乡了吧,他们灵魂的归处?那更远呢?直到长江尽头?直到大海的尽头。我的故乡,我们的故乡……

有吗?在哪。

他本想抬头看看太阳,却又觉得不必了,歪过脑袋,靠上了杨剪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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