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起来起来,看你小子熊样!”蒋四海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么儿子这样一身狗皮,老子饶得你,其他弟兄如何饶得你?快到屋子里面翻套外小——就是老百姓——衣衫换了,圣营里湖南弟兄也有二百多,你么儿子要是命大,好歹混得出城去。”
当胡明友快马加鞭,气喘吁吁地赶回金坛城时,一切都结束了。
紧闭了四五个时辰的四门重又打开,几百个血淋淋的头颅,高高挂在城墙垛口上,站在东门口迎接他的,是执刀扬旗、荷枪实弹的盛明文、蒋四海一班将士,和他们满身满脸的污血硝烟。
“你们、你们,唉,”胡明友滚鞍下马,连连跺脚:“天大的委屈,不能忍一忍么?降都降了,还有什么气咽不下?我刚见了鲍军门,人家答应从优抚恤,既往不咎,可你们……这下好,这下好,我是抢先回来报信,想让大伙儿高兴高兴的,这鲍军门大军三四个时辰内便到,就是想打想守想跑,怕是也来不及了,这下好,这下好!”
“胡大人,你听卑职讲……”
胡明友正欲分辨,却被盛明文一把拦住:
“老胡,什么话也不说了,你自己回家看看罢。”
胡明友一凛,想问什么,却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翻身上马,匆匆地去了。
城门口的一众人等望着他的背影,脸色都阴沉得仿佛天上翻滚着的乌云。
“就要落大雨了罢。”
一个抱着大旗的丞相(2)望着天际,口里喃喃道。
“大人,不不不不好了!”不知过了多久,胡明友的大旗手如丧考妣地奔来:“我家大人回府见得贞人(3)和阖府那般光景,大哭一场,突然拔出刀来就、就,小卑职一拉没拉得住……”
人群中登时一阵骚动,盛明文问道:
“胡大人临升天前,留下什么话么?”
“大人拔刀时候高声喝道:‘告诉兄弟们,如今赖活也活不得,大家拼个好死罢!’”
“拼了!”
城上城下,几百个声音翻滚着,和着天边隆隆的春雷声。
春雷滚过,黄豆粒大的雨珠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地打在众人脸上身上,打在一面面太平天国的大小旗帜上。
“落雨也好,落雨也好啊,满身的罪过,满身的脏血,都让西王殿下(3)好好洗洗罢!”盛明文抹了把眼上雨水,跃上一辆塞门的大车,高声道:“兄弟们,清妖大队,眼看便到,如今讲打讲守讲跑,都是来不及了,我盛明文原想给兄弟们好歹留条生路,可结果怎样,大家都看见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雨,越下越大,旌旗号带,都湿漉漉、沉甸甸得无力飘拂起来。
“大人讲哪里话,须怪不得大人!”
“胡大人讲得好,如今赖活也活不得,盛大人,你领着大家拼个好死罢!”
南腔北调的激昂声音,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好!大家听我号令,速将各衙各库粮草金宝布帛家私一齐烧了,全体兄弟姊妹,拿得竹枪的,俱到东门外站队,横竖一死,与其等着,不如咱们迎上去杀个痛快!老小能人,便拿了行李各自逃生去罢,我们多杀得一刻,他们便多一分生机。”
“遵令!”
“弗留片纸烂布与妖享用!”
人群呼啸着散去,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捧着包扎了的右手,兀自直挺挺地站在大雨里。
“何小四,你如何还不走?你是牌尾,又断了手指,便作速逃生去罢!你家在孝丰,离此不远,多问问外小,便寻得回了。”
何小四走到盛明文面前跪下,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镏子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小弟罪该万死,当初入营时瞒下这物件(4),并非两根灯草(5)对天父天兄,实因此是祖母大人临终亲手所赐,不舍得交出,如今小弟手指断了,诛不得妖魔,这金镏子上交圣库,便算小的赎罪了!”
盛明文一把将他从泥水里拉起,将金镏子重又塞进他衣襟里:
“你快起来,快起来,你如何有罪?天父天兄每每教导,要无人不饱暖,无户不均匀,如今累你等如此,是我们为官的有罪,如何还敢要你的物事!收好了,路途艰难,也好备个万一。”
何小四瘦弱的身躯,早已湮没在一片烟雨迷茫里。结束整齐的天朝兵将们,已经三五成队地从一座座燃烧着的院落里冲出,在盛明文面前的空地排列整齐。
盛明文拿过杆双响洋枪,朝东方一指:
“出队!”
千把人的队伍无声地开动,队伍中有丁壮,有老弱,甚至还夹杂了些大脚妇女,断臂能人。
雨更大了,连近在眼前的城楼檐口,都灰蒙蒙地看不真切。
“春雨贵如油,唉,也许今年金坛城的外小,秋上会有个不错的收成罢。”
盛明文持枪上马,即将挥鞭之际,忍不住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金坛城,这座他据守了差不多整整四年的城池。
注释:
1、该杀:太平天国信奉独一真神上帝,称菩萨为该杀;
2、丞相:天国前期有六官丞相廿四名,是除王、侯以外级别最高的官员,但后期官爵滥觞,100人的队伍里往往就有十几二十个丞相,有的丞相沦为给高中级将领打旗放马的杂役;
3、天王以天象比附所封前期诸王,西王初封雨师,后称圣神雨,所以盛明文才说雨是西王;
4、天国不许低级兵将私带金宝,要求都上交圣库,违者要议罪甚至处死;
5、两根灯草:隐语,就是两条心,有二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