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2)
郑三魁硕的躯体横陈在他们当中,肩上背上,那几个崭新的补丁,不正是他前天刚刚补上的?那把兄弟俩亲手磨亮的剪刀,此刻正揣在自己怀里,冰冷冰冷的,仿佛郑三裸露在寒风里,那条僵硬的胳膊。
他苍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混浊的老眼里,泪水不住地涌出。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地,仿佛总没个尽头。
村外田垄边,多了个巨大的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别的什么记号,只有一抔黄土,一地纸钱。
“爹,家去吧,这见天就擦黑了。”
小李保正一面劝,一面伸手拽起爹爹那早已麻木僵直的苍老躯体。
“唉,孩子们死得惨,下地时候,别说棺材,连衣服都没件囫囵的,黄泉底下冷,黄泉底下冷啊!”
老李裁缝似乎还不想就走,却终于拗不过儿子的力气,被小李保正拽着胳膊,一步一说,一步一回头地向村口蹭去。
“站住!”
两骑胡马从田垄上疾驰而来,拦住父子俩的去路,两个年纪轻轻的胡卒坐在马背上,暖洋洋的羊皮帽子两边,四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下巴边不停地荡着:
“你就是老李裁缝?”
老李裁缝立住脚跟,使劲挺了挺腰板,不吭声。
“老不死的,你……”
一个更年轻些的胡卒不耐烦了,恶狠狠地举起马鞭来。
“军爷,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爹爹耳背,多担待,多担待。”
年纪稍长的胡卒白了小李保正一眼:
“也罢,大爷们大人大量,也犯不着和你们这些一钱汉计较,你听着,大汗大点兵,军服短少,百户老爷抬举,亲点你老李头为大汗当差,怎么样,只要按期足额交差,税额全免,干的好了,还另有赏赐呢!”
小李转过脸,紧张地看着爹爹。老李裁缝仰头看着马上两个胡卒,仍是一声不吭。
年轻胡卒啐道:
“磨蹭什么,没听见么?还不快收拾收拾,跟大爷进城领羊皮去!”
老李裁缝忽地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小老儿手指残废,这差事么,却是干不得了。”
两个胡卒轻蔑地一笑:
“嘿,老东西,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么?你老李头名头在外,手指头有几根好使,我家百户老爷会不知道?”
老李裁缝左臂一翻,手里已多了把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两个胡卒不约而同地勒住马:
“老家伙,你要作死么?”
寒光忽地一闪,血光开处,老李裁缝右手三根手指已齐刷刷斩断,跌落在雪地里。
“爹!”小李保正惊叫一声,急忙抢过去包扎。
老李裁缝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立着,左手剪刀湛如秋水,竟没沾上半点血迹。
“你、你……”
两个胡卒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老李裁缝使足平声力气,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你们这些胡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们汉人是从来不说瞎话的了罢。”
“爹,你这又何苦啊。”
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小李裁缝心疼地捧着爹爹那只断了三根手指,被染血的破衣襟包裹着的右手。
“郑家神锤,李氏飞针,当年号称边城双绝,都没了,都没了。”
老人喃喃着,筋骨嶙峋的左手,不住抚着桌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爹,孩儿我想过了,从明儿个起我不串村了,我留家里,跟您老人家学裁缝。”
老人混浊朦胧的眼神忽地变得明亮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没说话,只用包着衣襟的右手,使劲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李哥哥真没出息,哼,我才不学裁缝,我要学弓箭,学武艺,练得高高壮壮,给爹爹报仇,给郑三哥哥和李爷爷报仇,杀尽那些胡人!”
对门二婶家的茅屋里,狗剩隔着不住被寒风卷起的破草帘子,不错眼珠地望着李家这边,紧握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