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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蜚英群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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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

盛夏六月,淮南之地骄阳似火,整个乾坤如同变作了一座炭窑,天煨地焙,酷热难当。

此刻正值日正时分,炎威正慑,躲在树荫中的呜蜩“吱吱”的聒噪个不休,平添燥意。这般酷暑之下,却有一队官兵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沿着官道迤逦行来。这队官兵约莫有四五十人,个个大汗如浆,步子虚浮,有性子浮躁的,正自骂骂咧咧,又是骂天又是骂娘,可越骂越是憋闷窝火,汗水兀自涌个不停。

队伍行甚缓。四驾梧桐木马车被队伍围在中间,与队伍齐慢行,车上码着几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三万两,是官府从各县筹措来的军饷,正由这队官兵押送。行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军官。这军官约莫二十来岁的年龄,背悬一口厚背钢刀,剑眉星目,虽略有几分英气,相貌却是平庸,印在眉宇间的一抹倔犟神采倒甚是醒人眼目。

这人正是昔年于岭南向狄青讨学刀法的郝汉。

其时是嘉祐元年,距当年广南归仁铺一役已逾四载,这一年狄青因受朝中文臣倾轧,被朝廷降处外任,出知陈州。自四年前起,郝汉便以做狄青那样的大将军为愿,日夜苦练狄家斩寇刀,武功略有小成,又随军转战南北,屡建军功,一年前搴帷泰州指使,来到了这淮南之地供职。此番他奉了官府之命,点了这队兵马,从泰兴县出,押送这三万两军饷,准拟交割与姜堰县厢军。

此番与郝汉一道监督这队押银官兵的军官还有泰州厢军都监朱仲为。郝汉对这人向来无甚好感,只因这朱仲为是个喜好溜须逢迎、巧言令色之人,平日里一逮着间隙,便倾其所能地向宪驾阿谀奉承,大做文章,为人又奸险狡诈,委实一个口蜜腹剑的市侩宵小,惹得郝汉好生厌恶。

队伍转过官道,行到一处树林跟前。这树林枝叶茂密,遮去了不少暑气,兵士们一个个大喜过望,如久旱逢霖,精神为之一振,竞相拥入林间小径,登感一阵快意凉爽。兵士们有意在这林中久耽,故意拖沓行程,慢腾腾地走着,行更是缓了许多。

这般在林中行了半个时辰,一个老兵冲郝汉道:“指使,此间不远处有个蜚英寨,寨中尽是强人,常在这一片出没,咱们须得当心了。”不等郝汉答话,朱仲为便笑道:“我说老张,你怎地越活越没胆儿了,有咱郝指使在此,那些强人还不闻风丧胆?哪里还敢打咱们的主意?”他这番话自是有意奉承郝汉,可在郝汉听来,却是不堪入耳,极不受用,于是干脆置若罔闻,不与他搪塞。

一个年轻兵士狎笑道:“嘿嘿,听说蜚英寨只不过一个百来号人的小贼窝,若是被咱们碰到,正好顺路剿了他们,回去也好邀功请赏,我还听说他们的寨主是雌儿,名叫颜卿妍,是个俏娘们,待爷们生擒得,嘿嘿……”话未说完,忽听嗤地一声,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支短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众官兵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刃,围在押银马车旁警戒。郝汉滚鞍下马,从背后拔出刀来,耳听得“嗖嗖”几声破空箭鸣之声从路旁树丛处传来,他下意识闪身避开,笃笃笃三声,又是三支短箭钉在他身旁一株槐树上,箭上余劲未衰,尾翎嗡嗡微颤。跟着又有一大把梅花镖从树丛后抛洒而来,郝汉挥刀荡开,他乘骑的那匹枣红马却被梅花镖刮中,这马本已躁动不安,此刻身上吃痛,嘶叫一声,踏蹄跑开,郝汉明白这是遇上了强人,生怕待会混战起来拖车的马匹也被吓跑,索性挥刀将车辕从中砍断,任由那几匹马逃了开去。

这时树丛后一声唿哨,但见人影绰绰,倾俄间,便涌出上百个做短打装束的汉子,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刃,为的却是一位黄衫少女,这少女出落得清丽,明眸皓齿,螓蛾眉,一张杏桃脸上不施铅华,却素面照人,犹胜皎玉。

郝汉见对方人多,不禁心惊,道:“你们是什么人?”为那女子傲然道:“正是你们瞧不起的蜚英寨!”郝汉见这女子号施令,心想:“这女子当是方才那兵士所说的蜚英寨寨主颜卿妍了。瞧他们这阵势,似是早已埋伏在此,打这官银的主意,可他们又怎知道我们押送官银途径此处?”忙道:“有话好说!”那女子不容他分辩,道:“与你们官兵有什么好说!”一挥手,众匪直扑押银马车。

众官兵挥刀迎上,登时刀兵相击之声大作。郝汉挥刀杀入阵中,刚砍倒一名山贼,蓦地一对卧瓜铜锤斜刺里砸来,他挥刀格架,刀锤相击,只觉虎口一热,手臂一阵麻痹,定睛一看,见使双锤的是一名五短身材、肌肉虬结的矮汉,打量间,矮汉又举锤砸来。

这矮汉是蜚英寨二当家,名叫谢广海,他膂力极大,一对足有七八十斤沉的铜锤举重若轻,挂着沉闷的风声,频频向郝汉砸来。

这时又有一名使单刀的少年从旁攻来,这少年是蜚英寨五当家,叫做郭旭元。郝汉见他也是使刀,要一试对方深浅,一招“烽火四起”向他攻去,一道刀影斜劈而出,直取郭旭元左肩。这一刀来势迅猛,郭旭元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哪知郝汉第二刀紧随而至,来势劲急,朝他右腿袭来。郭旭元一凛,已然躲闪不及。便在这时,谢广海两柄铜锤又先后抢到,朝刀上迎去。郝汉忌惮这双锤的力道,陡然收势,紧接着刀锋一转,下一刀挥出,朝谢广海右臂砍去,但刀势已略见滞缓,不如前两刀那般凌厉了。

要知这狄家斩寇刀创于沙场之上,沙场对敌,皆是以命相搏,当以最简明直接的招式取敌性命,狄家斩寇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其之所长不在乎于招式变化多么精妙,而在乎于刚猛凌厉的刀势和沉稳连贯的刀意。郝汉眼下所使这招“烽火四起”乃是从丹田中提气贯臂,挥刀时再将真气化做刀势斩出,急攻四刀,以刚猛无俦的刀势笼罩敌人,但郝汉内力薄弱,提气不足,前两刀已然将气劲殚竭,第三刀挥出时不得不再从丹田提出一口气,狄家斩寇刀讲求一气呵成、一鼓作气,气从中断,刀意便断,加之谢广海从旁一阻,刀势立即沉滞了下来,威力大减,待第四刀攻出时已是强弩之末,刀势尽衰,只将谢广海和郭旭元逼退,却未伤到他们分毫。

山贼中为的那黄衣女子一直在旁掠阵,不曾加入战团。这女子正是蜚英寨四当家、寨主颜卿妍,她见郝汉在两名当家的夹攻下仍不落下风,心下微有佩服,对身畔一名身形高大、浓眉虎目的壮汉道:“吴大哥,这军官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这壮汉是蜚英寨大当家,名叫吴允泰,他道:“那我去会会他!”

吴允泰使的是拳脚功夫,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各上扣了一枚钢刺指虎,他大踏步上前,一拳朝郝汉面门挥出,呼呼生风,指虎尖刺撕气破空,嘶嘶作响。郝汉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侧身避开,这时郭旭元的单刀又从一旁削来,他急忙挥刀一格。谢广海也紧迫而至,一柄铜锤砸向郝汉左肩,郝汉刀锋回转,掠向谢广海手臂,逼得谢广海收招退开。

三人夹攻,郝汉压力陡增,倥偬之中,十招中能还上一两招已是不易。但狄家斩寇刀乃是狄青长年于战阵中鏖战搏杀所创出,两军交战,何止千军万马,厮杀又是何等惨烈,而狄家斩寇刀却能在混乱的战场上破军冲阵、夺关斩将,全依一个“稳”字,狄家斩寇刀的要旨之一便是“乱中求稳”。此时郝汉被三名武功不弱的好手围攻,虽左支右绌,但刀法却全无浮乱之象,章法依旧严谨。

斗到分际,吴允泰一拳朝郝汉面门轰来,拳风呼呼。郝汉忙不迭连退两步,斜撩一刀,将吴允泰逼开,这时郭旭元从吴允泰身后垫步跃起,足尖在吴允泰肩头一点,又跃起一丈来高,他身在半空之中,借着下落之势,冲郝汉劈头一刀砍下。郝汉双手拖刀,向空中猛磕而上,锵地一声,金铁相接,火星四溅,郭旭元在空中无处着力,被掀飞出去,飞至中途,身子硬生生地撞在一棵树干之上,脏腑震伤,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郝汉这一刀掀起,门户大开,吴允泰瞧得真切,抢上一步,一拳直捣郝汉小腹,三枚指虎钢刺齐没入肉,跟着拳头一搅,绞烂了一片肉。郝汉疼得一咧嘴,不及多想,顺势以刀柄末端凿向吴允泰胸口。两人均是负痛退开了两步,吴允泰正欲再行欺近,郝汉却先迎了上来,疾垫两步,压身沉腰,将刀在身子斜后一拖,微一铆劲,猛地挥刀朝吴允泰的膝间横斩而去,左腿随刀而动,贴地席扫,气势非凡,乃是一招“戈荡平川”。这一刀迅猛无匹,吴允泰想跃开已自不及,眼见两条腿便要被齐齐削断,便在这当口,谢广海再次挺铜锤杀到,一记“巨灵擂鼓”使将出来,两锤先后砸在刀身之上,哐、哐两声沉闷之响,钢刀从郝汉手中震脱。原本这一招“戈荡平川”已切入吴允泰小腿寸许,斫及胫骨,但谢广海力大惊人,两锤之下,竟硬生生地将刀砸落,保全了吴允泰双腿。

郝汉失了兵刃,无暇拾起,一个懒驴打滚,向一旁骨碌了丈余。吴云泰和谢广海穷追不舍,各自上前两步,拳头、铜锤翕然朝郝汉身上砸落下去。郝汉心中一凛,心知自己此劫难逃,倏听那颜卿妍一声娇喝:“慢着!”吴允泰和谢广海闻言同时罢手。

颜卿妍道:“吴大哥,谢二哥,你们且退下,让小妹来会会这狗官。”上前几步,冲郝汉道:“喂,狗官,你有能耐伤我大哥和五弟,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咱们来比划比划!”她见郝汉武功精湛,一时技痒,起了竞斗切磋之心。

郝汉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番颜卿妍,道:“且慢!本将军不乐意跟女人动手,没的沾染一身晦气。”颜卿妍愠道:“你瞧不起女人吗?快出招罢!”拨掌轻拂,缓缓朝郝汉胸口按去。

郝汉向后退开,颜卿妍紧跟不舍,双掌在身前更迭拂揽,姿态翩跹曼妙,煞是好看,待追上郝汉,左掌从拂动的右掌底下轻飘飘地穿出,直取郝汉小腹。郝汉瞧这女子出掌飘飘绵绵、徐缓舒和,好似浑然无力,不禁起了小觑之心,叫道:“慢着!”又退开两步。

颜卿妍收起掌势,道:“你这狗官,恁地不痛快,罗里啰嗦,你还想说什么。”郝汉道:“小娘,你便是蜚英寨的山大王颜卿妍罢?”颜卿妍道:“是又如何?”

郝汉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瞅得颜卿妍浑身不自在。却听郝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江湖传闻果然不假。”颜卿妍奇道:“什么传闻?”郝汉笑道:“江湖上都说蜚英寨的山大王颜卿妍是个美人胚子,今日得见,乖乖不得了,果真美得一塌糊涂。”其实他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先前连颜卿妍这号人物都没听说过,现下这般说,自是别有一番用意。

颜卿妍位居一寨之主,手下尽是些粗野汉子,平时鲜有人称赞她貌美。但她毕竟是正值韶华的少女,此时听得郝汉这般说,虽然说得不伦不类,还有几分轻薄之意,听起来却是十分受用,心头不由地生出几分羞涩和喜悦,可她哪知郝汉的用意,佯嗔道:“狗官,你……你休要胡说八道。”话虽如此,那羞怩喜悦之态却已全然形于神色之间,难以自掩,但见她低眸窃喜,靥颜晕红,一副小女儿家的忸怩模样,娇媚不可方物。

郝汉一本正经道:“小娘可莫要谦逊,你不仅人生得俊俏,耍的这一手搔弄姿的跳舞功夫更是俊得紧呐。”颜卿妍微微一怔,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狗官夸我美貌是虚,讥讽我武功招式花哨才是本意。”当下又羞又恼,黛眉一蹙,愠道:“狗官这般瞧不起人,姑娘可不是好相与的!”

其实倒不是郝汉有意轻视颜卿妍的武功,只因他所知的武功不多,所学的刀法、拳法又尽是走刚猛路子,自是不知这柔绵之劲的奥妙。颜卿妍所使的掌法唤作“织云引梭手”,是一门糅合了擒拿手和掌法的短打功夫,旨在以柔韧之劲克敌制胜,有卸敌劲力、扰敌气机、缚敌拳路、批亢捣虚等诸般妙用,包含了缠、兜、黏、拿、穿、拂、揽、牵八字要诀,每一要诀皆有其奥妙,八字要诀渊渟泽汇、连施绵捭,更是妙诣无穷。

说到拳脚功夫,郝汉只会一套卖艺时跟老爹学的摧山掌和一套从军时所学的行军拳,这两套拳法均不是什么上乘武功,他平时也疏于练习,若要与人比斗拳脚,本自忖无几胜算,但此刻他见颜卿妍使出这软绵绵的招式来,好奇心起,倒有心试探一下,于是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直直递出一拳。颜卿妍立刻使出一招“织影重重”,双手拂拨,掌影翩飞,封住前方。郝汉这一拳径直捣在那掌影之上,他只觉拳头如陷棉絮,浑不着力,微讶之下,又连出好几拳,可是无论出拳如何迅猛,却总是突不进那徐缓的掌影半分,而且每出一拳,便觉拳劲被那掌影交织而成的无形网幕卸去几分,十多拳下来,势头反倒比颜卿妍的掌影更缓了。郝汉大是诧异,正要撤拳,忽然觉对方掌影之中生出一股吸附之力,将自己拳头牢牢黏住,如陷泥沼,收放竟由不得自己,他哪知那正是织云引梭手中“黏”字诀的奥妙,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颜卿妍更不打话,双掌一合,顺势将郝汉的右腕扣住,跟着一牵一揽,一招“织云兜月”的擒拿手法使将出来,郝汉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揽入颜卿妍的掌圈之中。但见颜卿妍身形一晃,在郝汉周围游走起来,双掌以掌圈为轮廓,不断以掌影编织无形网幕,将郝汉贴身封住,郝汉想要反攻,怎奈何对方掌圈逼仄,拳脚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开;想要脱身,身形却被密密麻麻的掌影兜罩其中,身子每每碰到掌影上,就被一股柔韧之劲反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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