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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6章 天葬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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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转世大活佛圆寂之后,应当要举行隆重而繁缛的仪式,遗体得用香料和药物醃干,盘坐如生,外敷香泥,另建灵塔毗卢福生仁波切是一般活佛,遗体上也得涂满酥油火化,将骨灰和成泥,置于上寺中保存供养然而毗卢福生仁波切自有遗言交代:他要举行鸟葬也就是天葬,而且要由泽旺仁增亲手为之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毗卢福生仁波切让他跟一位老天葬师历练行事,整整学了三个月,再问他:“成了么?”泽旺仁增的头发都长得塌了下来,一摇头,满脑袋草波浪晃荡,毗卢福生仁波切又摸了摸他的头:“再不成,师傅可等不及了呢”

见师傅说这话,泽旺仁增忍不住掉下泪来,可毗卢福生仁波切却神色和乐地说:“你下刀的时候就知道了,师傅是叫你一刀、一刀给活转过来的”

天葬之礼不能出死者往生三日泽旺仁增在之前半夜起身,沐浴衣之后,将经文小心念过,已经近拂晓了他独自步行到黄岗就是老天葬师传道授业之地点起引灵的篝火,人称煨桑的便是;他刻意多点了些,让一个接一个的火束绵延而西,竟有百多尺长当柏木屑作底的篝火完全燃烧之际,曙色渐开,香烟升缭,秃鹰们也从百十里外遨翔而至它们似乎已经非常飢饿,不时会发出相呼之声,而飞行却总显得从容、优雅,似乎与即将展开的血肉争逐全然无关似的

泽旺仁增的第一刀,用下刃底锋豁开了毗卢福生仁波切的颈椎,猛地向下一沉,感觉拉住厚甸甸的一层,从这个深层的点上向下一坠,脊梁柱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朝上弯弹了一下,彷彿久已不耐被那皮囊紧紧包裹收束、而急着迎迓着初升的阳光似的,晶莹闪耀,他豁得有些歪,不过一刀到位,在尾椎之处收束得十分──他甚至感觉出是因为毗卢福生仁波切故意拱了拱了屁股,停下了他的刀势日后他才知道,实则是由于脊柱上弹负落下的反作用力,让尾椎反翘之故

接下来的第二刀绕圈儿划开头皮,再分别用两支钻刀打从两侧太阳之处向里一挤、再相互反向一拧,“嘎勃儿”一声,天灵盖也顺利地弹开泽旺仁增抖着手,取出师傅的脑子,恭恭敬敬用帛包起,暂往一边搁了,接着,再回头破膛,左一刀、又一刀,犹如汉人破鱼那样,一排一排取出腔子里的脏器,也用帛包了,同脑子并至一处

此时半空之中的秃鹰已经不下百数十只了,有的扑掀着六七尺宽的双翼,落下地来,一摇一晃地观看着泽旺仁增的手段有的盘桓数匝,复飞远了,像是有心试探他的反应这时,寺中喇嘛一拥而上──他们都知道,必须在这一刻阻止先头落地的秃鹰,不让它们抢先摘取了葬台之上师傅的脑子和内脏

老天葬师对于天葬程序的解释可以说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说穿了并无奥义:就是要让这些来分食尸体的秃鹰能饱餐而去,并且不留些许残渣余滓是以仪式的第一要务是能控制住秃鹰,不能让它们先抢食了死者柔软的脑子、内脏和血肉,而要让牠们能先将砸碎的骨头尽量吃干净

泽旺仁增还记得:老天葬师在他要为毗卢福生仁波切举行天葬之前,曾经消失了一天一夜直到天葬当天,他完成了包裹内脏的程序,那老人才从煨桑的烟霭之中缓步而来,一面像个老朋友似地招呼着空中的秃鹰,一面挥舞着手上的一杆物事──那是他亲手为泽旺仁增打造的石斧;据说是因为泽旺仁增的两臂展开来比老天葬师长了将近一尺,若是以这样的身材使用老天葬师原先的石斧,不消几回,就会扭伤腰部或者背脊,是以一柄称手的石斧当属必须之物,泽旺仁增得用它来砸碎他师傅的每一节骨头,砸成颗粒、砸成粉屑,甚至砸成可以同糌粑面儿和成一团的尘埃

“这是唐古拉山那块地界上来的哥们儿,”老天葬师指着天上那一、两百只秃鹰,高兴地说:“它们极有威仪,定能吃得干净”

第一批鹰是老天葬师叫下来的他在黄岗东西两边那两排喇嘛的外侧来回踱了几趟,听见泽旺仁增的斧头落在石床上的声响;那打磨、挤压、锤碾的声响,已经能够显示骨头颗粒粉碎的程度,他张开双臂,迎向澄澈的蓝天,发出“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的呼啸

第一批鹰下来了,它们通常是最年轻、比较没有经验、或者是饿极了的一群,数量约莫在二、三十只上下这样急着抢啄食物,往往能吃到的是沾着较多骨粉的碎肉,但是这种先下来的鹰有一种天真的豪气,它们往往也比较愿意在这一刻互相帮忙,协力掀动起死者的皮肤,让那整张的皮肤像一块帐蓬似地扬起,形成波动,甚或发出噼噼拍拍的祟响这便使得已经圆寂的活佛有了虎虎然的生气,像是随时准备翻个身坐起来、或者站起来似的

“和些糌粑罢”老天葬师吩咐道

泽旺仁增唱个诺,打开他那装满了糌粑面儿的口袋,朝鹰翅子搧扬起来的骨粉洒了去,糌粑面儿重,还带些潮,一洒出去就压落了骨粉,坠入石床的血泊之中,来回轻轻一扫,便汆成黄豆大小的丸子了这时第二批鹰也盘桓着降落,牠们显然比第一批成熟,看来也没那么饿,低头啄食的那一刹那总不忘了立刻将脖颈扭转到完全相反的方位,警戒着

一批大约有近百之数,看来也壮硕而巨大一些,所谓“威仪”当不是虚矫夸张的说法它们几乎不去掀动或撕扯尸体的皮肉──显然是因为这样做太耗费气力,却经常将双翼的尺幅展开到极致,像是炫耀着自己成熟已极的曲线它们咀嚼着丸粒状的食物──这般大小、软硬、润燥堪称恰恰适度,骨肉均匀,而且糌粑的纤维也丰富了肉食的滋味,它们吃到几乎不能走动,仍不肯放弃

到了这一刻,老天葬师提醒泽旺仁增该去收拾收拾葬台下方的地界了喇嘛们登时用力拍打着自己身上不免沾黏到的肉末或骨屑,接着向远处退开泽旺仁增念念有词地扫着地,也开始以同样的声腔呼叫着还在天空之中、或者是较远处地面上踟蹰趑趄着的鹰群它们老的老、小的小;有些就是天性羞赧,也有些或许曾经在过去的时日里受过伤,凡事显得狐疑而怯懦

天葬师会把前两批下来的鹰吃不了的骨屑再锤砸一次,使之细、轻,重用糌粑面儿落一回,再和血扫过一遍之后,搅拌上先前用帛布覆盖起来的脑子和内脏,让最后这一批迟来的秃鹰享用当这一批鹰里的最后一只也离开葬台的时后,远处的煨桑完全熄灭,日头过午、朝灵魂归去的方向倾斜,大地看似平静下来,遍地蒸氲着看似浮动缥缈的热气,秃鹰们还不能升空,它们有的连跑两步都显得力不从心,状似就要因脏器衰竭而毙命了,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泽旺仁增忽然忘记他失去了毗卢福生仁波切,一个导师,亦或是一个像父亲乃至于母亲一样的亲人他忽然像是干干净净地从一场梦中醒来,重看一眼人世也就在重看一眼人世的时后,他开始思索:这个再也不会存在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将师傅分食成万千小口的秃鹰们,看牠们蠢笨颟顸的模样,看它们既满足、又恐慌;既得意、又畏惧的表情──它们的确是活着,是活着么?相对于毗卢福生仁波切,秃鹰们的确还活着,可是一旦紧盯着这些秃鹰,总想再看见一眼那毗卢福生仁波切的踪影的时候,泽旺仁增似乎反而觉得圆寂了的那人,反而像是个一闪而逝、去忽复来的残影,活泼泼、跃生生,在云烟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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